我随着走在前头的刘忆芯，来到学校中庭的喷水池。因为已经接近期末考，附近没什麽学生，只有三三两两来这里运动的民众。
「有什麽话要说就说吧。」停下脚步，我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刘忆芯。
她似乎瘦了些，也比上次我看见她时憔悴许多。到底是发生什麽事，需要和她父亲一起出面？我在脑中将可能的事情全部想了一遍，却都无解。若只是来警告我把黄扬颢还给刘忆芯，她大可以像高中的时候那样，制造一些我和她的冲突，再一状告到学校那里，根本不需要如此兴师动众吧？
结果，我错了。
刘忆芯和她爸爸站定到我面前，「对不起。」刘爸爸硬是压着刘忆芯的头，向我九十度鞠躬。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完全不明白现在的状况。这个道歉所代表的意义是什麽？是要跟我赔罪？还是承认了刘忆芯以前对我所做的一切？
附近正在运动的民众纷纷停下脚步在一旁围观，边小声地议论着。
「……呃……」因为太过突然，我无法完整地讲出一个句子，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
刘忆芯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可以感受到那眼神里所隐藏的不满及憎恨。只是，为什麽？既然这麽讨厌我，又为什麽要来道歉？我依然无法理解。
「这声道歉，是我和我女儿欠你的。」刘爸爸没有抬头，继续维持着鞠躬的姿势，「因为我没有教好她，才会让她如此为所欲为。不管是高中时期的那个男生、或是你，我们都欠你们一个道歉。」
眼眶酸酸的，一时半刻我竟接不下话。浩哲的死、那些不堪，早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底，挥也挥不去，岂是一句道歉就能解决的？说再多对不起、鞠再多的躬，浩哲也永远不会醒来了，不是吗？那这一句迟来的抱歉，究竟要说给谁听？
「就算道歉，浩哲也不会回来了……永远……」我颤抖着，将脸埋进双手间，想隐藏自己拼命地忍却还是忍不住掉落的泪水。
刘爸爸的头已经低到不能再低，「我知道这句抱歉并不能弥补已经造成的伤害，但还是希望季小姐可以给我们一个机会，让我们去向那个男孩子上香。」
「上香？这麽多年来从没去看过浩哲一眼，现在却说想要上香？」我自嘲地扯了抹笑，「随你们高兴，这种事根本用不着问我吧？反正你们不是高兴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吗？」
我承认，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长辈讲这种话很没有礼貌，但我实在没办法接受一个好几年来对浩哲的死漠不关心、完全没有过问的人现在忽然告诉我他想到浩哲的墓前和他道歉。这算什麽？是突然感觉到良心不安，想要做出点什麽补偿吗？
「季若曦，我们是真的很想要去看看浩哲。拜托你好吗？」刘忆芯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快要哭了。
我别过脸，「我刚说了，你们要不要去看他跟我无关。」双手紧紧跩着衣摆，尽量掩饰颤抖的嗓音。
「……难道你永远都不打算原谅我？你要恨我一辈子吗？」
刘忆芯哽咽地问道，我沉默不语。
这是在哭什麽？要用眼泪来换取我的同情心吗？早在她对我做出那些事情之後，我就下定决心，绝对不可能会原谅她！就算她再怎麽低声下气地求我也一样。因为对她来说，我的这些眼泪根本就是她的娱乐，她从不会去同情我们这些被她践踏在脚底下、她眼中所谓的「垃圾」。
「我不会恨你，但也不会原谅你。」我冷冷地回答。
刘忆芯整个人跪到地上开始痛哭，啜泣道：「为什麽……每个人，不是都应该有个被原谅的机会吗？为什麽你连这点机会都不给我……」
「……也许吧。」我顿了顿，「但很抱歉，我没有那种宽宏大量。」
够了，真的已经够了。我不想再站在这，和他们一起谈论过往的那些伤痕，也不想和他们再有任何交集，只要各自过各自的，从此互不打扰，就好。
我转身，迈开脚步，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
回到宿舍，我连衣服也没换就整个人躺上床，原本想要好好地思考刚刚所发生的事，但可能是太累了，没多久我便沉沉地睡着了。
恍恍惚惚间，我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个梦。
梦里，我走在高中的母校，眼前是浩哲笑得温柔的身影，我伸出手想要牵他，他却渐渐地模糊，最後消失不见。我一直哭一直跑，想要唤回他，却什麽也没有留下……
『……我们绕了这麽一圈才遇到，我比谁都更明白你的重要……』
手机的铃声倏地响起，有些刺耳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我微微睁开眼，把手伸进包包里拿出手机并按下接听键。
「喂？」我半眯着眼，想要看清楚闹钟上显示的时间。
「若曦，睡醒了吗？」话筒传来的是黄扬颢的声音，低沉而且很有磁性。
我轻轻地嗯了声作为回答，「开完会了？」
「对啊，刚散会。一群蝗虫现在正要去进攻快炒店。」黄扬颢虽然嘴巴上这麽抱怨着，但声音里有藏不住的浅浅笑意。
我笑出声，从床上坐起，扭亮放在床头的灯，发现时间已经来到晚上八点五分了。
「我买了粥哦，下来一起吃吧！因为你肚子不舒服，还是吃清淡一点好。」黄扬颢温柔地说着，不难想见他脸上的表情。
「……好。」我应允道，随即收了线。
随意地套了件外套，便直接朝着宿舍大门口前进。
「喏！给你，小心烫哦。」黄扬颢贴心地替我打开塑胶盖，并顺手递了支汤匙给我。
我挖了一小口鸡蛋粥，小心翼翼地将它吹凉，「好好吃！」暖呼呼的热气从口腔蔓延开来，连心里都觉得暖暖的。
黄扬颢失笑地用手擦了擦我的嘴，说道：「你看你！吃相跟小孩子一样。」
我朝他扮了个鬼脸，继续吃着手中的粥。下午胃被折磨得几乎没吃什麽东西，睡了一觉起来便感觉肚子有点饿。
「对了，刚刚刘忆芯来找我。」我将口中的食物吞下去，对着黄扬颢说道。
「哦？她来找你干嘛？」黄扬颢挑起右眉，口气有些不高兴。
我迟疑了一会，「来跟我道歉的。」我知道那一句抱歉是他们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後才说出口的，但我仍旧无法接受。
「……现在道歉有用吗？伤害都已经造成了。」也许是不想再提起我的痛苦，黄扬颢并没有问刘忆芯是为了什麽事道歉，只是淡淡地表达他的想法。
我将最後一口粥送进嘴里，抬头仰望正闪烁着微弱星光的夜空。这麽多年来，我一直在说服自己去相信以前所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梦，只要我醒过来，一切都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有改变，还是可以回到以前我们一起去的地方，回到开心快乐的那个时刻……
黄扬颢用左手轻轻搂过我的肩，右手覆上我交叠在膝盖上的手。
「不用想太多，一切都会过去的。虽然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很痛苦，但总有一天，它会变成你生命中一颗小小的沙粒，不再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黄扬颢低沉温柔的嗓音，轻轻地在我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