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之四
一口气奔了好远,才停了下来。
是湖边,植满了垂柳,枝叶密密地垂落,恰好能遮住狼狈的身影。
扶着柳树的树干,少年指尖不由抚上了自己的嘴唇。
刚才……刚才白哉他……吻了我?白哉他真的喜欢……我?
滚烫的嘴唇,仿佛还遗留着男人炙热的温度和芳郁幽然的香息,那被缭绕纠缠的感觉驱之不散。
脸也烫得厉害,心跳呼吸都好像不归自己管了,乱七八糟的。
应该是觉得“这下完了完蛋了!”的懊恼,胸中却盈满了难言的窃喜和甜蜜。
草长莺飞,杂花生树,一带青青柳丝夹着花树绕出一湖涟涟碧水,湖面上薄烟带绿,落花片片随水荡漾,引来鱼儿好奇唼喋,漾开一圈圈的涟漪……眼前的一切都美得出奇,仿佛才出生的婴儿,新鲜的眼光所及,无处不美,无处不生机勃勃,充满了惑人的光彩。
一对锦羽华彩的鸳鸯相依相伴地游了过来,交颈缠绵的姿态,似乎有了彼此就已经满足无比,不假他求。
难怪人说,只羡鸳鸯不羡仙。
光是这段在白哉身边跟进跟出的时光,就比山中的寂寞岁月来得快乐百倍。
如果是两情相悦,肯定更加更加的美好吧?
不,不行,怎麽可以!情便是劫,过不去的话,千年修行都要化作流水!
一护怔怔地望着前方的潋灩湖光,心下又是甜蜜心慌,又是挣扎得厉害。
问道长生,仙路逍遥,是自己一直以来理所当然的追求,此刻居然显得不那麽有吸引力了。
居然想着,如果是白哉,只要是白哉的话……
眼前一忽儿闪过白哉倾身吻下来的瞬间,那深邃热烫得可把人吞进去的眼神,一忽儿又闪过师傅难得正经的脸,「千万要把持好自己,以免千年修行毁於一旦,谨记谨记!」
白哉,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话,我……我其实……
“一护!”
茫茫然回头,清俊的男子已经立在不远之处。
几步之遥。
深邃无比的眼神,仿似两泓深不见底的潭水,会溺毙在其中的错觉。
清凛如画的眉目无比美好。
脊背掠过一阵扯痛肌肉的战栗。
喜欢……好喜欢……
男子抬步的瞬间,却不由得近於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清俊的面容掠过一个微不可见的苦笑,白哉止住了脚步,“一护,抱歉。”
因为识得了一护的关系,白哉也曾去翻阅过一些道家的典籍和传说。
一护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七情都写在脸上,之前其实已经看到了端倪只是不愿这麽猜测,但刚才自己失控的吻面前,他的沉醉,他只沦为象徵性的抵抗,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一护喜欢上了自己,或者说,对自己动了情。
如果一护是凡人,这是好事,自己定也会欢喜不尽,但是对修仙的一护而言,却是糟糕至极的劫难。
来找自己,就是想要寻找化解之道吧?
但是这只狐狸太傻太痴,不帮他一把的话,只怕是会越陷越深。
清醒地明悟了这一切,该是何等样的痛苦?
白哉深吸了口气,将那份苦涩深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沾染哪怕些许的情绪,“刚才,是我孟浪了,以後不会了。”
一护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什麽……?”
“我是很喜欢一护,但我一生深爱的人,只有绯真,刚才的事情,一时情动罢了,既对不起绯真,也对不住你,一护就当从没发生过吧。”
“……白哉……你……”心头泛过强烈的受伤的情绪,一护不知所措地揪住了身边的柳叶,用力之下,柳叶被揉出淡绿的汁液,鲜嫩而疼痛的气味从伤口和沾染了汁液的手心弥散向空气中。
“还是说,一护真对我动了情?”唇角泛起陌生的微嘲弧度,男子清俊的面容在暮春温和而明亮的阳光下一时清晰一时模糊,似近还远。
“开玩笑!怎麽可能?”倔强地挺直了腰背,一护矢口否认。
“那就好。”深深地看进少年倔强的眼眸深处,白哉还真露出舒了一口气的表情,“你的事情办完了就快回去,这红尘太过污浊,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
那个表情就像一把屈辱的尖刀,深深紮进了心底。
“不劳费心,我明天就走。”
“那,一路保重,我就不送你了。”
转身,哪怕指甲在掌心紮出血来,也不能回头,白哉茫然地想着,他和一护之间那几步的距离,几步而已,却是咫尺天涯。
而他终归没有跨过去。
相爱,未必就要长相厮守。
一护,如果我是你的劫,那我愿用一生的相思,帮你化了这劫。
看着男子的背影消失在柳林之外,一护只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抹,指尖透明晶莹沾满。
是泪。
不知不觉,已经爬满了面颊。
情花初绽的瞬间,光彩和芳华只得比呼吸还短暂的一瞬,却用尽了一生的爱恋。
冰雪般的寂寞铺天盖地湮没过来。
浑身血液都要冰凝的痛楚,痛至至无法呼吸。
原来,原来我的挣扎在你的眼中根本就不值一提,可我竟还想过,如果是白哉的话,哪怕是弃了这飞仙道,也没有关系……也不愿後悔……
纯属无谓!
多可笑啊,黑崎一护!你比得过温婉贤淑的绯真夫人吗?
那般如晓花初绽的好女子,就算逝去,也是白哉永远的眷恋吧?
阿散井将军找到橘发少年的时候,少年已经在酒肆中喝得醉眼迷蒙。
“一护,你这家伙,怎麽喝成这样?”结成了好友之後就会很鸡婆地将对方纳入自己的照顾范围,阿散井将军就是这麽一个看来豪迈,却有着难得的细心的人,“回去吧,我叫人帮你弄醒酒汤。”
“不需要……”少年在他的搀扶下仰起头,半眯的眸子水色迷离,迷蒙氤氲,那清艳的色泽,那被酒液催红了的面颊,看得人一阵心跳,“恋次,我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去?!”
“回山上啊!以後……再也不下来了……他说得对,这滚滚红尘,不是我该待的地方……”说他醉了吧,说话却还口吃清楚,说他没醉呢,那眯着眼睛看人的模样实在是有够……不知道怎麽形容的阿散井将军苦恼地抓抓头,“一护,别说了,先回去再说。”
“恋次,朋友一场,我有东西要送你。”从怀中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本旧旧的小册子,“你练的刀法是七煞七情刀吧?可惜残缺不全,这可是全本哦……送你……就算是你跟郡主成婚的贺礼吧……”
惊讶地接过,“一护!”
“混蛋白哉……我就为你醉了这一次,以後……”打了个酒嗝,少年一头趴倒在酒桌上,嘴巴里还连连模糊地呓语着,“再也不想……再也不见……”
“喂,一护!一护!”沉沉的醉意中,那呼声渐渐远去了,那深入心魂的痛,也暂时地远去了。
哪怕明了自己的动情只是单方面的痴心,死心也并不那麽容易,但当心痛成了习惯,心魔阴火便也能无动於衷了。
功力不再止步不前,付出努力,便有收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日精月华采纳入体,化作了纯净的元力,滋养着丹田中的狐珠,使之日形壮大,日益莹润多彩。
某一日,心中一动,一算,一护望向了东方,那里紫气如焰,照亮了天空。
原来是新皇登基之日。
恭喜你了,白哉!是你的话,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饱受战火蹂/躏的天下,一定会迎来一个崭新的朝代吧?
而我,我只能站在红尘之外,祝福你。
走过溪谷的时候,那几株手植的红梅开得正好,幽幽浮动的暗香,撩动了心中隐忍已久的疼痛。
溪水也平滑地从石上流过,倾身自照,水中的倒影依然是眉目清扬的少年模样,只是,长年蹙紧的眉心中,却有了化不开的抑郁和忧伤。
情心难解,情关难过。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那相思,那寂寞,越是驱赶,越偏要年年岁岁固执纠缠。
一算时间,竟又是十年时光倏息而过。
凡人的寿命很短。
心神不定了几个月,终究还是放不下,又下山了一趟。
近十年的修养生息,人间已是变幻了一番模样,尤其是京城,那繁华鼎盛之气,已经深深地沉淀在绕城的金水河中,而宫城内耀然的紫气,更是煌煌威严,明耀天地。
恰逢皇帝出巡。
万民拜伏。
一护站在了深巷的阴影中,近乎贪婪地打量着久别的男子。
内功修为深厚的白哉,这十年来相貌并无多大变化,只是眉宇间的威严和深沉更甚从前。
坐在皇舆之上,那俯视众生的君临气度,叫人心折。
突然往这边不经意似的一瞥,目光锐利如剑,一护一惊,更深地退入了阴影之中。
“哈哈,一护,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做什麽?就你那头发,藏得住麽?”一把豪迈的嗓子响起,一护一惊,太大意了,因为人气太杂,居然没有注意到麽?
无奈回头,“恋次!你还不是一样?”
“走,好久不见了,我们去喝酒。”
“喂,喂,你就这麽溜了?”
“没事没事!”
被火红发色的豪迈男子硬拖到酒馆中敍旧,好好喝了一顿之後,好不容易才脱身。
从恋次那里打听到,白哉登基之後并没有纳什麽妃子,将绯真留下的孩儿封为太子,因为年已十八的太子英明干练,沉稳端重,极有父风,江山既然已後继有人,大臣们便也不好就後宫的事情多说什麽。
一护心中一阵绞痛,是因为绯真夫人吧?为了她,三宫六院什麽的都是不需要的。
一生一世的爱恋。
眼眶都疼了。
已是深夜。
一护悄悄地站在了御书房外的高树之上,凝视着里面还在批阅奏章的男子。
神情之中有着叫人心疼的疲惫
这麽晚了还不睡吗?
很累吧?
从怀中掏出了一竹筒亲手制好的茶叶,一护正欲跃下树去。
却听见值夜的太监在门外提醒,“陛下,歇宿的时辰到了。”
“嗯……我先去辰华殿。”
“是。”
辰华殿?
悄悄地跟了过去,却是一个小巧的富於江南风味的小院,垂柳如丝,新荷钱钱,植满了素雅的白花。
帝王走到了里面,便摒退了众人。
一个香案,一张画卷,画卷上女子眉目温婉,巧笑倩兮。
是绯真夫人。
独坐沉思的男子,紫玉成烟的女子,默默对望的眼,无声的交流。
到头来,还是个局外人。
痛到深处,便没有了知觉。
一护木然地远远看着,清澈的月光照在他明艳的发上,就像是落了一层清霜。
仿佛一夜间,白了少年头。
转身离开,临去前却还记得将那筒茶叶放在了御书房的书案上。
翌日,白哉把玩着那筒茶叶,神情里满是苦涩。
他见过一护制茶的过程,一片片亲手采下,复杂的炒制工序之後还要用自身元力反复洗涤滋养,实在是非常费事,制好後香气中正清远,透肌入骨,一片入水便香飘满殿,更可洗髓润经,滋养脏腑,便是他已经贵为天子,这般好茶,也没处找去。
知道他来了,知道他跟阿散井去喝酒,知道他一定会来看自己。
对着绯真的画像,心疼的却是外面满天风露中伫立伤心的痴傻狐狸。
为什麽,还不死心呢?
於是我虐啊虐……继续虐……於是还有下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