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同在》
冬日降临。
午後四时的阳光已然没入山头，冷冽的风拂过柏木，挟着清香溜进村里。
一名男子摀着耳朵、闭起眼睛快步通过河上的木桥，朝写有「柏村」二字的大型木牌前进。这块木牌经过多年的日晒雨淋，早已斑驳不堪，但时间留下的痕迹却让人舍不得将它销毁。
男子摊开手掌，抚摸木牌上的每道伤痕。
「算一算也二十一岁了，没想到母亲口中那繁荣的柏村竟会没落……」
男子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放手，走进村里。
＊＊
走在睽违十六年之久的柏村里，男子既期待又有些害怕。
虽然村名未变、木牌仍在，但间隔十六年之久，房子、道路……每一样事物都与男子离开时的薄弱印象有所出入。其中，最大的改变莫过於从前摩肩接踵的人潮，如今却是人去楼空，半个人影都见不到。
「接下来该往哪走啊……」男子停下脚步，茫然地问道。
男子往左右看了看，正巧瞧见一名拄着拐杖、满头白发、头垂得低低的驼背老妇人一跛一跛地走来。男子见状，忙不迭地走了过去。
「老奶奶，不好意思，请问一下！」男子向老妇人询问道。
老妇人抬起头，一张满载岁月刻痕的脸庞陡然出现在男子面前。
天啊！以她的年纪还能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吗？男子不禁担心了起来。
「干嘛啊？」老妇人拖着长长的尾音，有气无力地说道。
「呃，」男子尴尬地笑说道：「请问一下，您知不知道『明斯特』家在哪呢？」
「嗯？『明斯特』家啊，」老妇人抬起手，指着某条小路说：「那条路往左边拐个弯，玻璃窗裂开的那间就是了。」
男子闻言，连忙弯腰向老妇人道谢，老妇人却毫不理睬地迳自走开。
望着老妇人离开的背影，男子心底竟莫名兴起一丝熟悉感。
奇怪？我见过她吗？男子挠着後脑杓思索道。
然而，无论再怎麽想都没有半点头绪，最後男子只得放弃继续多想，转而往明斯特家前进。
＊＊
照老妇人的话走，男子很快就找到「玻璃窗裂开的屋子」。
伫立在破旧的木门前，男子的心跳几乎是以十倍的力量鼓动着。他努力做了几次深呼吸让心跳平缓下来，那只不停发颤的手才总算有力气叩响门扉。
叩、叩。
「来了、来了！」一个苍老却充满活力与温暖的声音自屋内响起。
男子等待着，这段短促的时光，此时宛如一辈子那样漫长。
「是谁啊？」随着说话声，木门「喀啦」一声打开了。
时间彷佛在男子与老妇视线相交的刹那，陷入永恒的静止。
身材矮胖的老妇一句话话都说不出口，男子的眼眶却已泛满泪水。
「班……」老妇揉了揉眼睛，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是你？」。
被唤作班的男子猛力点头。一眨眼，泪水就被挤出眼眶。
「是啊，是我，班……好久不见了……芸奶奶！」
话声一落，班终於憋不住激动的情绪，双臂往外一展，一把将矮小的芸奶奶搂入怀中。芸奶奶起初还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班的哭声响起，她才下意识地伸手摸向班的黑发，哽咽地呼唤起班的名字。
祖孙俩站在大门口前哭了好长一段时间。
等到情绪回稳後，两人才放开彼此，堆满微笑地抹去乱七八糟的泪痕。
「这麽久没回来了，别站在外面聊了，进屋里来吧！」
芸奶奶不待班的回应，便拉起他的手走回屋里。
＊＊
「班，你有喜欢吃的东西吗？」
奶奶正为了晚餐的事忙个不停时，还不忘跟在一旁帮忙的班闲聊。
「我什麽都爱吃，奶奶您别太忙啦……」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最初听到奶奶说要准备大餐时，班满脸惊惶地想阻止奶奶。可是班怎样也没想到奶奶固执起来竟比石头还可怕。眼见劝不动奶奶，班只好跟奶奶一起做这顿肯定很丰盛的晚餐。
「哎呀！等了这麽久，总算是盼到孙子回来了！只可惜老头子已经走了，要不然他现在肯定笑得连嘴都合不拢啦！」奶奶翻炒着锅子说道。
「爷爷已经过世了？什麽时候？怎麽过世的啊？」
「九年前的事啦，没什麽特别的原因，只是时间到啦。」
奶奶将锅里的菜装到瓷盘上，转交到班的手中。
「这麽说来，从那之後奶奶都是一个人过？」
班走到餐桌旁兜着圈子，想尽方法要在餐桌上另外七个瓷盘间挪出位置。
「是啊，不过偶尔也会跟附近住户聊聊。」
班煞费一番苦心总算将第八个瓷盘放下。他抹去额上的汗珠，往身後那扇破裂的窗望了一眼，外头的天空已经变得黑压压一片。
「对了，奶奶，那扇窗户是怎麽回事啊？怎麽裂成这样也不修理？」
「哎呀，那扇窗户可是你不在时，奶奶唯一能想你的东西啊！」
「我？」班不解地歪着头，脑袋里怎麽也想不起跟这扇窗户有关的事。
「是啊！就是你五岁的时候跟你的好朋友在外头打雪杖打坏的啊！」
原本只是歪着头的班，听完奶奶的话後，就连眉头都锁了起来。
「奶奶你是不是记错啦？柏村就算在冬天也不可能下雪啊，这是要怎麽打雪仗？而且，我完全不记得我有什麽好朋友啊！」
奶奶炒菜的手猛地停下，和蔼可亲的微笑从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班，你、你不记得『那件事』了？既然如此，温怎麽会让你回来！」
「呃……这……」班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瞒着妈妈偷偷跑来的……因为很想要见柏村的奶奶一眼，所以……」
乓！奶奶手里的炒菜铲猛然坠地，发出一声巨响！
「天啊！你居然这麽做！」
看见奶奶瞠得老大的眼珠，班直觉认为自己肯定做错事了。
「抱歉，奶奶。」班小声地说道。
「唉……」奶奶叹着气，俯身捡起炒菜铲。
「没事的，班，没事的……」奶奶拍了拍班的手臂：「你先去餐桌上坐着吧，奶奶这道菜弄好就可以吃了，不要想太多，奶奶不是要骂你，好吗？」
班抿了抿嘴唇，拖着脚步走到餐桌旁，拉开椅子静静地坐下。
原本热闹非凡的屋子，霎时间只剩锅铲碰撞的声响。
＊＊
不出所料，菜果然吃不完。虽然两人合力清掉了四盘－主要都是班在吃－最後还是剩下了三盘又多一点。整顿晚餐就在奶奶询问班要不要再吃，班摇头回答不用之後结束。
「对了，班！」奶奶放下收到一半的碗盘，叫住了班。
擦拭着桌面的班抬起头看向奶奶。
「怎麽了吗？奶奶。」
「你今天就睡以前的房间吧，」奶奶指着一扇门，说：「就是那间。」
班往奶奶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扇挂着「明斯特夫妇与孩子」木牌的木门。
「好，我知道了，谢谢奶奶。」
「别这麽客气，既然来了就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了。」
班以一声简单的嗯作为答覆。
将桌面收拾乾净後，整间屋子除了闲聊外几乎无事可做，尴尬的氛围萦绕在两人之间。
最先无法忍受这种气氛的是班。
「奶奶，不好意思，我在来这里的路上有点累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奶奶抢过班的话，「累了就早点睡吧，千万别着凉了！」
班起身，微微弯腰。
「晚安，奶奶。」
「晚安，班。」
＊＊
班推开「明斯特夫妇与孩子」的房门，房内不仅不像班预期的一样堆满灰尘，反而是整理得窗明几净，一眼就能看出有定期打扫的习惯。
班将木门关上，环顾房内的摆设。
一张双人床紧贴墙边，床边还有一张儿童床，在床的对面则摆着梳妆台，房间的角落还有个大衣橱跟小木柜，除此之外别无其它。
班走到儿童床边，原想躺在上头回忆从前，但只消看过一眼，他就知道这张床肯定承载不了自己，只好把这天真的念头赶出脑袋，转而躺在双人床上。
一躺上双人床，一种新品独有的气味立刻充满班的嗅觉，但无论怎麽瞧，这枕头与棉被都明显有些年代了。
如此看来，即使独自在家，奶奶仍很珍惜地日复一日打扫着。班边想边侧过头，看向同样有些年代的大衣橱与小木柜。果不其然，就连身高比奶奶高两倍的衣橱，外表也是乾净得不像话，至於那个连奶奶一半高度都没有的小木柜就更不用提了……
「咦？」班的视线忽地停在小木柜上，「上头画了什麽啊？」
班从床上起身走到小木柜前，蹲低身子观察上头凌乱的刻痕。看那样子，与其说是画，更像小孩子的恶作剧涂鸦。
班眯起眼仔细瞧，木柜上刻着两个手牵着手的火柴人，看来好似相当要好。在涂鸦右上角还写了两行短短的文字，班很轻易就认出其中一段文字是「班明斯特」，至於另一段文字，班则花了不少心力才终於看明……
「比……昂……？」班疑惑地皱眉，「谁啊？」
班蹲在木柜前将记忆翻了个遍，却怎样也想不起这个人。
正当班困惑不已时，房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叩、叩、叩。
「班？你睡了吗？」奶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没有，还没睡。」
班起身走到门前，一打开门，奶奶那张笑得十分勉强的脸立刻出现在眼前。
「奶奶，发生什麽事了吗？」班问道。
奶奶思考般地沉默了几秒，随後摇了摇头，露出一脸抱歉的笑。
「没事、没什麽事……只是想看看你而已，没吵到你吧？」
任何人听了都知道一定是谎话，但班并不打算戳破。
「没有，没关系的。」班顺着奶奶的话说道。
「没事就早点睡吧，我也要去睡了。晚安，班。」
「那个……奶奶，请等一下！」班开口叫住奶奶，「我想请问你一件事……」
「什麽事？」
「那个……奶奶认识『比昂』这个人吗？他跟我的名字被一起刻在房间里的小木柜上，可是我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
班的话一说完，奶奶脸上的表情简直像被雷打到一样夸张。假使奶奶此时发出可怖的尖叫，班也不会感到意外。所幸，奶奶并没有发出怪叫。
「关於这件事……」奶奶半吞半吐地说道：「能不能等到明天奶奶想清楚之後再告诉你？」
听奶奶这麽说，班原本还想追问，但奶奶方才那副惊恐的表情，无论班再怎麽好奇也没了追问的勇气，只好跟奶奶互道一声晚安，目送奶奶回房休息。
关上房门，班再度躺上那张双人床。
虽然不愿多想，但视线却怎样都离不开小木柜上的「比昂」。
「比昂……比昂……你究竟是谁啊……？」
＊＊
班的双眼骤然瞠开，眼前竟是一片昏暗，耳边传来潺潺流水声，却不见半条河流。
「又是这个梦啊……」班念念有词地起身。
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班没有答案，毕竟这梦已经纠缠他太久、太久了。
班摇摇脑袋，在黑暗里恣意游走。
「大概又会在半途醒来吧？」班不以为意地说。
因为做梦的次数实在太多，班早已不再为这不可思议的梦感到恐慌，而是泰然自若地享受这奇妙的世界。
只是，那水声无论在现实或梦里都让班感到厌恶，这次的水声甚至大得让班有些受不了。
「比以前还吵啊……」班伸手摀住耳朵。
蓦然间，一股熟悉感冉冉升起。
班想起自己曾在往柏村的木桥上做过同样的动作。
迄今为止，班从未将梦里的河流与现实联想在一起过，眼下这个突发的异常现象，让他不由得产生不安的情绪。
班紧张地咬住下唇，用手指堵住双耳试图将水声隔绝在外。可是，他这麽做不仅没有改善现状，水声反像从脑里响起般变得更为响亮！
与此同时，班还听见某个他不曾听过的声音夹杂在水声之中！
「ㄅ……ㄅ……」这声音既稚嫩又尖锐，活脱脱就是小孩子的声音！
班晃了晃脑袋，微微松开手指试图听清声音所说的话。
就在松开手指的瞬间，事情发生了！
原本一片黑暗的梦境里突然冒出几千、几万个一模一样的小孩子！
这群孩子看来不过四、五岁，全身的皮肤却异常惨白、膨胀而且满是褶皱，身上的衣物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简直就像在水里浸泡过几天几夜！
见到这幕令人头晕的恐怖光景，班张大了嘴想要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反倒是那群孩子，一张张吐着白沫的嘴上下张合着、诉说着……
「班……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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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的身子猝然一颤、眼皮登时翻开，木屋的天花板映入瞳孔之中。
「呼……呼……」班压住胸口、喘着粗气。
惊醒过後，原本紧绷的肩膀总算松下，紊乱的心跳逐渐平复。
可是，即便如此，那一个个浮肿的身影仍清晰地盘踞在脑子里。
班背靠着枕头、撑起了上半身，用一只手遮住了半张脸。
「班？」门外传来一声叫唤。
班惊恐地抬起头，但他很快就想起这其实是奶奶的声音。
「请等一下！」班起身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
「早安啊，班。」奶奶含着笑，站在门前说道。
「早安，奶奶。」
「怎麽啦，班？睡不好吗？不然脸色怎麽这麽苍白？」
班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的脸色竟有如此不堪。
为免提起那个恶梦，班赶紧说道：
「我没事，请奶奶不用担心。」
奶奶挑起一边眉毛，好奇地看着班。
「真的……」
「啊！这是什麽味道啊？好香喔！」在奶奶开口追问前，班抢先一步说道。
「是早餐啦，」奶奶像是忘了一切似地说道：「你饿了吧？先吃饭吧。」
「好的，谢谢奶奶。」班跟着奶奶往餐桌走去。
＊＊
餐桌上摆着一篮面包与牛奶，还有好几片香喷喷的烤肉与翠绿的生菜。
一见到如此丰盛的早点，班的肚子立马忘却了恐惧，发出咕噜咕噜的嚎叫。
「赶紧吃吧，免得饿坏了。」奶奶催促道。
班点头答了一声好，抓起一片切开的面包，往里头塞进几片烤肉与生菜，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吃个不停，偶尔还会喝口牛奶润润喉咙。
「对了，班……」
「嗯？」班吞下口中的面包，抬头看向奶奶：「怎麽了吗？」
奶奶的眼珠子瞟向一旁，好像不敢正眼看班。
「奶奶问你一件事，你要诚实回答，可以吗？」
「呃……好啊。」班满腹疑惑地回应道。
「班，你还会……怕水跟小孩子吗？」
啪。班手上的面包应声落地。
原本还好端端的班，脸色在转眼间变得僵硬而惨白，两颗眼珠子越过奶奶肩膀，直望着一片虚空，两手遽然颤抖，嘴里还发出了奇异的呻吟。
「不要、不要……」。
奶奶见状，立时明白大事不妙，赶紧跑到班的身旁握住他的手。
「班、班！没事的！你冷静点啊，班！」奶奶在班的耳边呼喊道。
可是班不仅没有恢复正常，反而变得更加严重。
「不要过来……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班狠狠甩开奶奶的手，像阻挡什麽东西逼近似地往眼前的空气推个不停。
「班！冷静点！那里什麽都没有！什麽都没有啊！」
「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不要过来啊！不要过来－！」
班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跨过奶奶矮小的身子试图逃向大门。
为了班，奶奶也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双臂往前一伸，紧紧抱住班的右腿。
「班！这里没有人！除了奶奶之外没有人在啊！你快点冷静下来！」
「放开我、放开我！他要过来了……比昂……比昂要过来了－！」
奶奶霎时惊呆了，原本紧抱住班的双手瞬间没了力气。
班一感觉到腿上的束缚消失，连忙将腿拔了出来，发疯般地逃往屋外。
屋里只剩奶奶一人，独自面对满桌子的凌乱。
「比昂……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