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大批解家女眷还在上海等着,解雨臣纵然再不放心也只能匆匆告别。
一路将人送去车站打了车之後,王盟又去了市集一趟,当他拎着两袋采买回来的东西踏进家门时,大厅里已经没了人。自家主人待客之道如何他心下了然,当下翻了一计白眼,连菜都来不及拿进厨房便沏了壶上品龙涎送到书房。
推门进去的时候,张起灵正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也不晓得是有什麽东西这麽引他兴趣,居然能看得如此入神。在他的身後隔着一组桌椅,靠墙摆着一套上好的檀木书写台,吴邪就趴在上面不知在忙活些什麽,原先於张起灵身上流连忘返的视线,在王盟撞门入内时急忙撒回,却还是晚了一步。
王盟颇为不耻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表示:你丫的,就是看人家长得好看。
吴邪抡起拳头虚晃一下,以口形无声说:要你管,快滚。
只是如此毫无力度的威胁王盟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只见他慢条斯理地将沏好的茶摆到桌上,推起优良管家的笑意对张起灵说:「张上尉,请用茶。」
其实张起灵一直知道吴邪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流转,长年军旅加上这几年下地早已磨练出他异於常人的感官能力,方才身後两人那一阵你来我往即使不回头他也一清二楚,只是没想到王盟竟会突然出声叫他。
张起灵微微侧过身看向身後一对主仆,半身笼罩在阳光里,剪勒出刀削般的侧影,全身散发出浑然天成的凌厉气息,一时震得王盟忘了自己下一出是想唱什麽戏。
吴邪虽然也被震到了,可见过的世面终究比王盟广,率先反应过来,大手一指,对王盟交待:「我和张上尉有要事相谈,茶摆桌上就行,忙你的去。」
王盟朝他吐了吐舌头,还真的把手里端盘往桌上一摆,人就这麽跑了,连门都没关。张起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颇具深意地说:「你与下人相处之道还真不一般。」
「王盟不是下人,」吴邪愣了一下,淡笑道,「他跟了我十多年,现在是我唯一的家人。」
在这个时局里,一个大家族死得只剩下一根独苗并不是什麽新鲜的事。每天都有人死去,每天都有一个家族从这片土地上消失。那一瞬间,张起灵看看向吴邪的目光却似乎放软了一些,然而语气却依然清冷:「那你更不应该留我。」
好不容易偏安苏杭,再傻的人都懂得在这个时候和军阀划清界线,免得不小心让人盯上,一个闪神连小命都没了。没想到吴邪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勾起嘴角笑道:「那是两码子的事,而且留着你,姓孙的才能撑得久一点。」
吴邪言语间挪揄的语气实在太明显,张起灵忍不住说:「我以为你和孙师长交情匪浅。」
「他手里的明器得经由我才能变成军饷,如此说来确实是交情匪浅不错。」吴邪拿着一个小青花瓷瓶来到桌边一屁股坐下,旋开瓷瓶、掀开茶盏,用尾指指甲挑起一些粉末洒入茶中,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後推向张起灵:「如此好茶,上尉先生不试试?」
张起灵自始至终视线没移开过吴邪那一双手,如今见他将茶盏向自己推来也不接手,只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
见状,吴邪不由得轻笑出声:「忘了我昨晚说过要治好你的屍毒了吗?再说我自己都喝过一口了,你还信不过?」
看张起灵脚下像蘸胶似地一动也不动,吴邪面露无奈,极为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之後揭开另一盏茶,同样挑起一些粉末洒入茶中後推向张起灵:「不晓得上尉先生如此爱洁,这杯我没碰过,总能喝了吧?」
他端起自己原来喝过的那杯茶啜了几口,见张起灵依然没有动作,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你不必对我如此防范。再说我知道你发生过什麽事,你能从那斗里出来足以证明你能力不弱,可这屍毒也不是易与的,拖久了任凭大罗金仙也束手无策。」
「孙师长告诉你的?」张起灵微微蹙眉。
「我长沙祖上就是淘土起家,你们下的那几座斗多半还都是我跟他说的,你觉得呢?」嫌弃王盟泡的茶难喝,吴邪对张起灵这麽说完便起身张罗茶具,自行开汤入盏,瞬时满室清润茶香。其间抬头看了张起灵一眼,不厌其烦地再次向他推了推茶盏:「喝吧,害不死你的。」
张起灵闻言不由得眼皮一跳,知道自己还是小觑了眼前这看似无害的温和男子,否则孙师长也不会在言谈间对此人甚表尊敬。
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吴邪再次对他释出善意:「我说要救你,就不会害你,这茶可是上品龙涎,虽然被王盟那笨手笨脚的泡砸了,但外行人应该是喝不出其中差异才是。」
感觉自己额际青筋抽搐了一下,张起灵不想再去纠结吴邪话中含意,直接拉出一张椅子坐下,端起茶盏轻啜几口。
齿间茶香盈沛,入喉不涩,自然回甘,即使是不喜言语的张起灵也忍不住赞了声「好茶」。
「那是。」吴邪面露得色,对自己挑茶的眼光颇有几分得意。
然而喝了几口却完全嚐不出茶中有任何异味,张起灵不由得愕然问道:「方才茶中所加究竟何物?」
「独家密方,恕不透露。」
见他不说,张起灵也不追问。吴邪一边给自己泡茶,一边用眼角余光看着他将盏中茶水全都喝得乾乾净净。
查觉到那道目光又在自己脸上流连,张起灵放下茶盏迎了上去,奇怪的是这次吴邪居然不闪不避,眼神流露出缅怀的神情。然而若仔细一看,便能发现吴邪看的是张起灵一身军装打扮,而非他本人。
「吴家人在日军入侵湖南时不是被杀就是下落不明,我这几年没放弃过寻人,买卖得来的钱财也几乎全捐给东北军,就为消此心头之恨。」吴邪情不自禁地伸手抚过他腰上武装带,眼底神色复杂,「若非我自幼身子骨差,就算从戎也只会成为累赘,我早就跟你一样成了孙师长的左右手。」
张起灵没有回答,却下意识地觉得像吴邪这样的人并不适合上战场,比起舞刀弄枪,他更适合周旋在古物明器之间。
见他默不吭声,吴邪也不甚在意,只缩回手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同时开口对身後的张起灵说:「放心,你身上的屍毒不尽然要花到三个月的时间,若你好好配合,兴许不出十日便可化解。届时,我定让你安然取出斗内宝物。」
「如此甚好。」
「你还真是归心似箭呐。」吴邪回过头看向张起灵,忍不住笑弯了一双眼睛。
张起灵不爱与人抬杠,而且总感觉吴邪有意无意在引诱他说出更多的话,当下也不再搭理。吴邪自知讨了个没趣,笑着摸摸鼻子又摸回书写台前伏案细细研究起来。
张起灵待在吴家这几天几乎无所事事,吴邪的生活也很简单,除了几乎照三餐时间泡茶给他喝之外,就是趴在书写台上和那张皮卷子奋斗。而照吴邪自己的说法是,他在和那张皮卷子培养感情。
因为张起灵一身军装实在太扎眼,吴邪还特地让王盟请来师傅帮他做了几套长衫,只是就算把身上的皮都换过一遍,仍然挡不住张起灵一身如利剑般的凛冽气息。
这天王盟一早便跑得不见人影,吴邪也难得没拉着张起灵泡茶,因为在解图的过程中似乎遇上了难题。张起灵站在书房外隔着一片雕花栏看向里面,吴邪就这麽趴在书写台上伏案而书。从昨晚开始,他便没有移开过一步,书房正中央的桌子上还摆着昨夜的饭菜,早冷透了。
住进来这麽多天,这是张起灵第一次仔细打量吴邪。因为此时此刻,他再不会感觉到那不时在自己身上流连忘返的目光。
那书写台虽然偏高,可吴邪身形修长坐在椅子上倒也不至於勾不到桌边,只是不知何故,他总喜欢趴在桌上写字,显得有些孩子气。而且不知是否因为体质偏弱,他的脸色较一般人苍白,配上书生气息浓厚的细框眼镜,显得格外清秀。
只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连日废寝忘食的操劳,更何况吴邪的身体还不是铁打的。似乎是总算想起自己已经连两餐没进食,吴邪拿下眼镜捏了捏眉间呼出一口气,正打算从书写台走下时,却感到脚下虚浮,一阵天旋地转之後已经倒在张起灵的怀里。
吴邪愣了一下,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之後,突然咧嘴笑开:「你几时来的,我怎麽都不知道?」
张起灵没有回答,只双手轻轻一托将人扶起。
「多谢。」吴邪松开他搀扶的手,脚步有些不稳地走至桌前坐下,「那皮卷子我看出点眉目了,再一、两天应该就能全译出来给你。」
「不急。」
听到张起灵这麽说,吴邪突然乐了起来,忍不住调侃:「前几天不晓得是谁归心似箭的,现在反倒说不急了。」
张起灵被抢白了一顿也无动於衷,只淡淡地说:「你顾好身体。」
吴邪一边挟起冷菜送入口,一边朝他摆了摆手:「死不去也好不了,就这麽半吊子的身体也甭怎麽顾了。」
闻言,张起灵难得蹙眉,似乎有话要说,可还等不及他开口,前院突然传来一洪亮喊声:「天真!人呢?都上哪儿去啦!」
「哎哟我的天,都忘了他今个儿要来取钱了。」吴邪将嘴里那口菜囫囵吞下,匆匆对张起灵交待:「你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我出去处理完公事再进来。」
说完也不等张起灵有任何反应,拽着长挂下摆就冲了出去。
张起灵看了桌上那只动了一口的饭菜一眼,又走到书写台前查看。也不知道吴邪怎麽办到的,案上那原本模糊不堪的皮卷子被复原近八成,上面所绘图腾虽不甚清晰却也足以辨认。另一旁摆放着上等羊皮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是吴邪从皮卷子上译出来的内容。
张起灵不晓得吴邪是本来就这麽粗心大意,亦或是因为他就在房内,居然也没收拾就这麽跑了出去。将那两样东西收入怀中贴身放妥後,他便跟着朝前院走去,完全没把刚才吴邪交待的事放在心上。
还没踏进大厅,已听见吴邪十足精神的声音传来,语调仍是初见时那副调调:「扣除当初说好的两成,这十六万是你的。」
「我操,你到底是怎麽卖的?那玩意儿都能换到二十万?」
从敞开的门窗看见大厅情景,说话的是一个胖子,声音响亮、气若洪钟,只怕站在大街上都能听见他说话。
张起灵看见他抓起吴邪放在桌上的一个锦囊揣入怀中,同时伸手勾住後者後颈拉向自己,凑在他耳边问:「听说姓孙的派了人到你这里来,怎麽,起出龙脊背了?」
「龙个头,你想得美,人家是来治病的。」吴邪一把甩开他的手。
「治病?」胖子一脸兴致,又凑上去问:「来治什麽病的,我怎麽不知道你这儿还兼开药行?」
「走吧你。」吴邪一手将他的脸推开,语气有些无奈,「别什麽事都管问,知道那麽多又没好处。」
胖子听了嘿然一笑:「你也晓得知道太多没好处,那你怎麽还让自己知道那麽多?就不怕出事?」
吴邪眉尖一挑,不答反问:「我能出什麽事?」
「姓孙的那里是人多嘴杂,而你这里是树大招风。」胖子坐回椅子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不能上吊的梁。你小心一失足成大瘸子,再回首又闪了腰。」
「净说些什麽呢!」吴邪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却忍不住暗自心惊。
「你就只有讹诈金毛鬼子时精明。」胖子见他还是不说也不再追问,只放下喝乾的茶杯站起身,走出门前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回头又交待了句:「振作点,别砸了你吴家招牌,不然老太爷大概会死不瞑目。」
「你妹的!」吴邪抓起桌上点心往他脸上砸了过去,正所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那点心自然是毫无悬念地成了胖子肚里冤魂。
一直到胖子洪亮爽朗的笑声再听不见,吴邪才敛去脸上表情,有些头痛地揉揉额际,同时对後廊的张起灵说:「都站在那儿多久了,出来吧。」
没想到身後毫无动静,反倒是一名头戴小圆帽、戴着单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瞧那身材圆润程度竟不输给刚刚离开的胖子。
「小三爷真是好耳力,这都让您给听出来了。」
对方取下小圆帽行了一个礼,脸上推满了笑意,可吴邪还是变了脸色。并不是为了这人的突然造访,而是因为他身後跟着两名日本军官,一左一右地将王盟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