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半山猛拿额磕地,地上曳着一片血,却无人敢碰他。
了因嫉恶如仇,心头火光:「都站着做什麽!快去追那妖妇……」
岂料外头响起漫不经心的苍老声音,挟着浓重的上江方音,「玉檀、玉娆,莫费咯*,屠前辈哭着要解药呢……你们切把他手臂卸哈来,就卜痛罗!」
女子咯咯地娇笑,好甜好甜,却问得人发麻:「是卸一条手臂好勒,还是两条臂都卸咯?」
青影俄而落足在赤铁刀前,就像花瓣飘落无息。
两张妩媚妖娆的脸竟生得一模一样,只是这天仙也似的人儿,吓坏了所有人。
这两张脸共用一颗头颅,生在同一个脖子上。
正确来说,是一颗头颅,分裂出两颗半的脑袋,长在这样玲珑曲致、腰肢若柳的身子上。
屠半山只看见裙摆底下的小小鞋尖儿,便爬上前喊着姑奶奶救命。
两双美目一睇,右鞋一踢,「爬开!!」
行走西南的侠客早紧了心口,老者说的虽是通行的江宁官话,但掺着浓浓的巴蜀音不说;连这女子娇娇的声音,喝的都是川人利辣辣地叫人滚开的土话。
右边的那张脸,神色很是嫌恶,「这老巴子!拿六爷的刀,也配?」说完,指间钢锋一亮。
没想到右臂正挥,左手竟抢来挡着。
左面人儿嫣媚睇视,「玉娆慢着,屠前辈死不得。」
这左右相制的滑稽画面,却看得人头皮发麻,无不确信她们是畸人无误。就连一个声带,都戏剧性地发出两种语调口音。
右手的杀意一阻,众人挂得高高的心才放下,眼前瞬间又变得腥残……
那软柔的左手竟伸向屠半山顶上灰花花的头发,实揪着他庞大的身躯拖向了门口,在脚畔抛着。
地上逦出一束子血。屠半山为扯裂的头皮嚎弱着。
「老爷子前,我要问你话呢!」这春风若煦之声,出自左面人儿的口。她的官话说得最好,几乎听不出川音。
众人渐渐分辨起二人来了,左面的是玉檀,右边的是玉娆。两人的脸各在左右颧上刺了一朵艳红的小小花瓣;头上也一左一右戴着光灿无比的金球花、银球花。
细看之下,花非金银雕铸,而是用细若花须的钢针与铜针,密密地簇成,不由得让人兴叹这匠人需费多大的工繁和眼力,才做得出这样一朵针花呢!
「前辈想解药的话……我且问你一句,我家六爷是给哪些人送终的?」
「你……你是唐门……」屠老儿舌头打颤。
唐家人真是神出鬼行的,何时下的毒?八派眼神一汇,正要联手发难,却被玉娆的声音粉碎得乾脆……
「门外埋了地火,咋个碰我姊俩,就死一起!」
任凭哗声四起,了因却不甩,当先拔了倚天剑踏步向前。
砰轰一声,东南营角雷声隆隆,地都隐隐颤动。
玉娆岂是说笑……火药,不是好玩的。
了因削帐而出,东南角正是峨嵋歇营处。她飞身而去,只见峨嵋帐营完好,但背後的山却被炸出了个缺缺,门徒惊骇走避。
「师父……」慧恩吓得花容失色,了因的双眼被红火烧映得炯炯锐利。
唐家怎能不除……东南沿海那些土匪头子,和朝廷京军主力的神机营,都向他们购置军火武器。
虽然朝廷早想拔这背後刺,但打从太祖武皇帝一道抄家密令,却和常将军相继暴毙身亡後,後代的那些龟孙子皇帝,就连唐家的毛都不敢摸一摸,一直维持着矛盾的诡异太平。
谁叫川中明的暗的都是唐家势力,姻亲旁系又开枝散叶、根伏四方;要是抄家没抄净,惹毛了这些杀千刀的阎罗王……就是龙椅上的那一位,也别想抱着美人睡一晚好觉了。
不过唐家人也识趣,晓得树大招风;没老祖宗的命令,都不得行走江湖或过问朝政。这几代御得更严了,七堂主子、各房长老,就只有个血手罗刹真正恶名响当当。
唐家的仇人和绊石子给他和刑堂的杀手理尽,其余人专心研他们的毒药暗器、造他们的火炮弩阵……赚大把的钱。精明市侩得让人忘了他们从小就是毒里来暗里去的天生杀手料子、是山里头的猛虎!
「慧恩,叫朝恩华恩改装下山,跟住燕三娘,她若向川蜀而行,便立地而诛;还有唐门也派人上山了,寡众不明……通知各派警戒。」
慧恩一愣,立时拔足去找师姐。
望着徒儿慌乱的背影,了因神色更郁。
这些人只知眼头忧,殊不知真正可怕的是,所有人现在落进了一个大圈瓮里,要一次伏杀诸派好手,可真是绝无仅有的机会。再者,朝廷仰赖唐家制发军火,根本是放任覆舟之水,失算之至!
了因不顾眼前安危,进帐提笔振书:「蜀道难,唐家倚天险之国,藏狼子野心。韬光养晦,实则养息实力,图谋侵并朝野。上朝若不诛除,必养虎遗患……」
信用火漆缄封,交给摆恩。她是俗家弟子中性情稳重、脚程最快的。「众人寝卧後,你带信回峨嵋山。」
此信内外全无书署名讳,原以为是给代理掌门的,没想到却是交给年年春旬入观清修的赵夫人,她是右都御史赵则光的夫人。
了因上书请求灭族,将唐家定入罪籍,上意若允,她愿入朝维护圣安……那皇帝,一定乐死了,他那些号称大内高手的无能禁卫,哪比得上走江湖、刀头舔血的武林人;偏偏……武林能人都不做皇室鹰犬。
峨嵋这牺牲,也实在够大了。
到时刑部与大理寺势必大兴狱讼,牵连广涉;看谁还敢附合唐门声势?武当还能偏护妖孽?
她昂首,望着熊熊火光凛然生威;峨嵋女弟纷纷改换行装下山,身影没入浓夜,掠过漫天杏桃,亦片叶不沾心的一往不回头。
独有三娘隐坐在梢叶间,眼泪大片的汇流。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还要多少个千年,才修得了与那人的白首相偕?
她可回得去康杰身边?
眼泪若雪纷坠时,了因目如厉电地射来,身影骋掣而出。她右踝骤被一扯,身子猝不防地落下树,顿时百骸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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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川话里的意思,有捣蛋、调皮、撒野......
图/伊吹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