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被他拿去的那张,连给我看一眼都不愿意。
「又没说不给你,我只是好奇那张长什麽样子!」
「好啊,如果你同意明天跟我们去跨年就给你看一眼。」
「我才不想参加那种没什麽意义又人挤人的活动。」
「依依说她家有不用挤的摇滚区,不去真是太──可惜了!」过没几秒又追问:「改变主意了吗?」
「几个人会去?」
「嗯……不多啦。」
「喔。」
「喔是同意的意思吗?」
「嗯。」
「嗯是确定的意思吗?」
「……。」
「所以是默认罗?」
我转身回房,懒的理他。
猜想那是依依的地盘,如果他去而我没去,不就给他们制造了天大的好机会吗?将来依依一定会感谢我的!到时候要跟她讨一大包媒人礼才行!
跨年当天,我传了简讯给亚庆,谎称跟依依去逛街,其实一直待在家里。
『这是我身为好朋友能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如果被他知道我就完蛋了!』
『谢谢你,诗诗,我会努力的!可是……你真的不喜欢亚庆吗?』
『我只把他当成弟弟。』
『是喔,你们明明同年纪。』她并不知道国中之前,我们曾经短暂地当了三年的姊弟,那件事我们很有默契地都没再提起,我们都只是习惯不向别人报告自己的一切,包含那些不堪回忆的过去。
『但是他很幼稚。』所以我随便找了理由搪塞。
『也是啦!但我觉得这样很可爱啊!』
『……那就好啦。』
结束这段手机里的讯息对话,我望向天花板,幸好今年跨年爸会在家,不算孤单。
「诗诗,你不是要跟同学跨年?」爸倚在门边问。
「没!」
「喔,那不出来看演唱会?」
「喔。」
坐到电视前,萤幕里闪烁的声光吸引不了我的注意力,不断猜想他们此刻是否正在一起期待烟火?要是亚庆知道我假装逛街累了回家,只为了制造他们相处的机会……会不会把我大卸八块?
想着想着,头又开始痛了。翻找着桌下药箱,那些止痛药都吃光了……难道这时候还要去买?眼前越见黑暗,脑袋一阵炸裂的感觉袭来,我什麽都感受不到了。
「怎麽了,诗诗?诗情啊!」
倒数声渐响,烟火在河堤绽放,依依浅浅笑着,亚庆却一脸不耐烦。
直到一阵铃声传来,告诉他一个天大的消息。
『小庆……诗情昏倒了……医生说要住院检查……怎麽办才好……』
†
「吕诗情!你振作点!」是亚庆的声音。
「到底怎麽回事!为什麽我女儿会变成这样……」是爸惊慌的质问。
根据周围的空气,猜想这里是医院吧。
「先生,请您冷静点,先填单好吗?请问有家族病史吗?」
「他妈妈是……脑癌,这个算吗?癌症不会遗传吧!不要跟我说癌症会遗传!」
「先生,您先冷静点,有没有基因遗传的问题还要检查,现在必须申请住院,请您跟她前去柜台。」
「好,亚庆……你要看好她!」
「好。」
感受到周围的寒冷袭来,或许是被推往了急诊室,还记得当年跟在亚庆身後,陪着他亲妈往急诊室去,那里也是如此低温。手心感受到一丝温暖,也感受到他不安的颤抖,而我睁着眼还能看见些许模糊的他,想开口叫他别担心,却发不出声音……。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跟在他身後的依依,没想到她也来了,会不会怪我打断她的大好机会呢?
我能看见大家的最後一眼,是他们往我投射无止尽的担心,彷佛一辈子的都关心全都在这一刻补回来了,於是我终於安心地睡去。
再度醒来,眼前一片黑暗。除了杂音,就是医生和家属交谈的声音。
「爸,诗情到底怎麽了?」没想到依依还特地把她的医生老爸找来,是隆重了点。
「虽然癌症不算遗传疾病,但不能否认家族病史的确会增加後代罹患细胞病变的机率,诗情……初步检验结果是脑肿瘤。」
「怎麽会……怎麽可以……」爸频临绝望的喊声,大概无法承受他女儿即将步向他两个亡妻的後尘,即便後妈并不是因为脑肿瘤过世的。
「怎样才能治好?」亚庆听来倒是十分冷静,真是出乎意料。
「肿瘤目前压迫到视神经及语言能力区块,代表肿瘤非但不小还扩散在好几处……恐怕以我们国家的外科技术,成功率……不高。」
「钱给多一点成功率就高了是吗?要多少直说啊!」亚庆不再卑躬屈膝的态度,就算对方是依依的老爸也呛:「不过就是要钱啊!」
「阿庆你冷静一点……」依依制止他继续恶言相向。
「不是首富就可以长命百岁,懂吗?你用这种态度处理这种大事,会得到你要的结果吗?看在你跟黎情那麽多年同学我才给你建言,想留住你要的人事物不是用这种方法!」依依的老爸也开口了。
「对啊……阿庆,医疗成本本来就是很高的,我也不希望我爸每天加班阿……他才不会为了多捞一点钱就……」
「你应该看清楚现况,面对现实才有办法解决问题吧!我在美国有认识脑神经权威,成功率是高,但医疗费用肯定加倍,这就是现实,你要想花钱贿赂医生,不如把那些钱拿去国外接受更好的医疗吧!」依依老爸说完,房里沉默一阵。
「爸别气了……阿庆就是这种个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只剩依依窸窣的安抚。
「是我错了……请你告诉我,要怎麽才能救她……」一行无声的泪滑落。
「阿庆……」依依怜悯的话声。
「病患暂时失明及表达性失语,听得懂却回不了话,加上看不到,肯定会时常惶恐不安,你们就多陪她聊天,让她知道有人陪着,至少别让精神状态也跟着恶化,那也会降低治癒的机率。」
「嗯。」
「就先这样吧,你们考虑是否要出国接受治疗再告诉我,记得别拖太久。」
原来如此。原来那种没来由的头痛不是感冒阿……
蝴蝶快转的生命、四季加速转换的画面在我眼前反覆播送,我的人生顿时像动物频道里的某个单元,观众看完了,会不会就只是转台而已?
其实我分不太清楚我是张开眼还是闭上眼,反正都是一片黑。
「你醒了?什麽时候醒的?」亚庆靠向床边问我。
「你们讲话那麽大声,怎麽可能不醒……」我不过开口,才想起我没办法讲话。
下一秒,亚庆突然紧紧握住我的手,可以想像他心痛的模样,因为我看过他是如何的害怕失去……为此突然庆幸我此刻不用再看到第二次他那种绝望神情,有时候不用说话、看不见这个残酷的世界,也是一种宁静吧。
「所以……你都听到了?」
我点头。
「今晚就要开始住院了,爸已经回去帮你拿些衣服。」
我点头。
「饿了吗?我去帮你买吃的……想吃什麽?」
我沉默,他似乎还没习惯我没能开口回话。
「噢……用写的,我看得懂。」
他给我一叠便条纸和一支笔,我的脑袋却一片空白,不如说是一片黑暗。
蝴蝶破茧而出之後……就再也没进食过了,我是不是也该这样?不知不觉,我在便条纸上画了一只没能接起翅膀的破落蝴蝶,当然是因为我看不见才画成这样。
「你想吃蝴蝶?」亚庆看着我手里的涂鸦,无厘头的问句让我笑了,「还是蝴蝶牌的什麽?蝴蝶饼?蝴蝶饼应该比蝴蝶更好画吧……」他坐在一旁推测,白痴的推论倒是挥开我心里不少乌烟瘴气,「没关系……等你想到要吃什麽再告诉我,我再帮你准备。」
我点头,在手里的便条纸画了一扇歪曲的窗和飘开的帘。
「你想开窗?可是现在很冷耶……」我无法回嘴,沉默许久,才想不如自己去找窗户吧。刚起身,亚庆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我拉回病床,「好啦,开就开,有我在阿……不要无视我好嘛!」
「我本来就看不见你!」真想这样回他。
幸好我只是视神经被压迫,翻白眼的功能应该还在吧?
「我刚是不是说错话了……唉,怎麽这张嘴老是吐不出象牙。」这家伙居然形容自己是狗,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在逗我,总之我是笑了。
开了窗,外头熟悉的冷风吹散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失去视力之後,那种味道以及仪器的微细声响甚至放大了百倍,令人烦躁。我还是想下床站在窗边,听听外面的车水马龙,想像我就站在街头……而不是这间看不见的白色监狱,会不会我的下半生都要在这里度过?
不过我的下半生或许也不会持续太久……
「你要去哪?」亚庆担心的喊。
循着风向,我摸索的动作对我而言只是一种求生本能,对亚庆而言却是一种无比的打击……於是他安静地看着我到达窗边之後,就往外奔了。
或许会痛哭一场,也好。
过了许久,没人再走进这间病房,我沿着原路回到床边,在心中构想这间房的动向,转了几圈才成功走到门口,像一场黑夜里的探险,其实也挺好玩的。
开了门,我才听到他们的声音,痛哭的声音。
「我回去整理衣服……看见她的垃圾桶里都是药盒……堆满了,我却今天才发现……我是一个不及格的丈夫、不及格的爸爸……该死的应该是我……」
「我也有错,应该早一点发现的,不应该总是她在关心我……」
最後,他们都说不下去了,无止尽的眼泪与啜泣取代了懊悔的辩解。
但我其实没那麽伤心,除了有点不安以外,少了点求生意志以外,心情还算平静。我也在想,会不会是心已经惯性逞强以至於长茧了,才不是那麽的痛?
轻轻关上房门,回到病床,继续若无其事,假装刚刚什麽都没听到。
「晚餐来了,这家拉面听说很好吃喔!」是爸若无其事的声音,甚至有别於过去的疲惫,那种雀跃反而有些刻意。我点头,伸手接过晚餐。
「慢慢吃喔,小心烫……」猜想我一辈子被关心的份量都会集中在最近了吧,心底冷笑一声,被关心好像也不是我想像中的那般美好,我以为这种台词应该是在一家和乐融融的晚餐时刻,妈妈端菜出来的时候说的……但也足够了。
人,不就是要知足才能常乐吗?不就是都在苦中勉强作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