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你有没有看过这麽病弱的一张脸?没有血色的惨白,像一条强力洗尽的抹布;没有生气的睫毛如湖泊旁的垂柳,紧挨着水面试图自尽;没有嫣红的唇,只是豆绿的停滞在脸上栖息;没有青春的脸颊,用指轻按,仅是贫乏衰弱的凹陷。
在仔细靠近看,脸上微微的细孔紧掩门窗,痛恨和这世界打交道。多麽神奇的一张脸啊!就在她啧啧称奇之时,那两排垂柳沉重扳开,用灵魂在凝睇着她,微启寒颤青唇却说不出话,喉头乾咽好一会儿,她才、终、於、出、声。
「你叫什麽名字?」
「我吗?我叫黄亮蓉,我是你隔壁邻居啦!我听楼上说你三个月前搬进来,但我从来没看你出来过,有点担心来这看看。你看到我就晕倒了,吓死人了,你是没吃饭吗?一脸营养不良的样子。还有这个房子几乎什麽都没有嘛!只有一张沙发,我的妈啊!小姐你是疯了?还是没钱啊!乾脆我跟你换好了,我房子积很多货,你住我那,我东西摆你这,不是两全其美吗?你说好不好?我是个好人喔!别那样看我。小姐你说好不好?」她的话快的如连珠炮,眼神雀跃,身上穿着一个极大T恤笼罩住瘦长的身子,裤子也是宽阔的不得了,整个人一派轻松休闲。重点是她的脸,跟承筠太过神似,若不是她表情戏剧化、声调激烈高昂,刹那间你会分辨不清。
「我…没说你不是好人。」晓初轻笑出声,她的活泼令人松口气。
她的故事从开始就是沉默居多,一开口几乎都是冲突、质疑,不自觉忘记语言用意在哪里。她该继续说下去吗?她好生疑惑。
「你看人的眼神就有点警戒,看人眼神这一点我很厉害喔!不是盖的!平常我摆摊子做生意,客人要杀价的眼神、只看不买的眼神、比价的眼神、阿沙力给你买的眼神、买不起的眼神、冲动受诱惑的眼神,他妈的我一清二楚。」她收敛自己的语气又说:「我真的在跟你交易耶!你的房子比我那间大多了,我有家俱,你没有,你有空间,我没有,…嘿嘿,还是你很注重隐私?我知道我很突然,可是…我看到你那一张脸,我无法忍心让你在这样活下去。
「你…在等死吗?是不是呢?我的直觉很准的唷!平常我开计程车的时候,看客人的样子我就知道要去哪,上班啦、酒店啦、购物啦、约会啦、办公啦、找人啦…等等等等等等啦!」她猛然贴近晓初茫然的脸说:「唯一比较特别的是,我载过一个人去自杀,当时我不晓得他要干麻喔,只是他的神情是没有动机的,我猜不出来。後来到了他指定的公寓,他下车,我口渴把车开到转角买杯汽水喝,他妈的,他居然没多久就跳楼了!我还被警察找去作证。…我的意思是说,只要遇到我猜不出来的表情,我就知道那个人要死了。」
「跟你在一起,我就不会死吗?我就不会死吗?我糊涂了,死又如何,不死又如何呢?在这世界我已经死了,在我的世界我跟死又有什麽差别呢?」晓初以哭泣的脸说话,眼前这个人让她感动,莫名的感动。她是这麽健康的遥不可及。
亮蓉可怜的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令人由衷的同情。自己如何保证对方能够活着呢?一个不懂活着的人,拼命保护也无法除去她想死的念头,搞不好还得牺牲自己。如同要去拯救一个溺水的人,自己若不具备求生技巧,就会被对方以加倍力量毁灭,一同掉进死亡的漩涡。
「我们试试看嘛!每一种选择的结果都是不可预期的,我们怎能断言一定会死、一定不会死呢?」想清楚後,她以柔性诉求出发。
「试试看绝对会比较好吗?」
「不知道,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有时候根本毫无改变。但别气馁嘛!你的想法太过想要完美,如果你只是因为讨厌失败,而害怕去尝试,永远都不会绝对比较好的。真的…」
「我…」她犹豫,她几乎站不起来了,彷佛如花苞在轻飘飘的气流里等待绽放,没有根的花,能存活多久呢?
「换个窝吧!这里对你并不好,一个人要活下去,就要找到最适合她的地方。我说过这是场交易,你的窝让我放些货物啊!我的窝则设法让你活下去。」
亮蓉就在晓初几乎坠落的同时,捉了她一把。她没有等晓初答应,将她横抱送往自己的住处,还边唠叨说明自己平常还干过送货的。
晓初发寒的身体逐渐暖和,一种油然升起的慾望令她在亮蓉耳边轻细的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些秘密吗?一个好长好长的秘密。
当然没问题!她如此保证,又热切的说人如果不说出一些故事,生命怎麽喘息呢?如果只把秘密往自己身上挨,自己是无法谅解那些事的。坦承出来,就不会自己在里头爆炸,孤独无助。
我已经是个在身分死亡的人,晓初接着说。
你知道选举的时候都有一堆幽灵人口吗?还有人专门假结婚、当人头帐户的,还有卧底警察和CIA一堆假身分的人,我说身分又如何呢?自己懂得自己是谁,别人懂得你是谁,人的一生也就够用了。
亮蓉总能轻易说服晓初的潜意识的抵抗,两人间住屋的距离,约是亮蓉的150步,在行进之中,总算协商好彼此的约定。她十分俐落走进自己的住处,鹅黄色的墙如子宫将晓初包裹住。
啊,她又忘记补充自己还干过辅导员呢!但晓初像婴儿一样睡着了,极温柔的躺在她臂弯里。那张脸稍稍嫣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