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染坊内一片喜气洋洋。
一个穿着天蓝色小袄的男孩脸蛋红通通的，紧紧地跟着身前走得飞快的少年身後，听着他兴高采烈的说话，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听懂。
「老么啊，你今天总算可以进染坊来见识一下了，要好好跟着大哥我别乱跑啊。」少年双眼笑意盈盈，脸上嶔着一双如子夜般的眼睛，在人群中前进的同时用身体护住弱小的弟弟。
来往的人群礼貌地对少年和男孩点头，即使再忙碌都不会把这对兄弟无视。
彩云染坊，由慕容家世代经营，是江南规模最大，历史最悠久的染坊。在这里所染的布，无论是颜色，还是颜料的持久度，都是数一数二地好的。名声甚至响到连住在京城的贵族官贵，衣橱里少说都有一件衣服是出自彩云染坊的布。
这日天气很好，天一如以往地蓝，染坊里的所有人还是一如以往地忙碌着。
他们一直往前进，每走十几步就是一个大瓮。瓮中的是各色的染剂，由慕容家自己所种植的花草精华提炼出来的。大红、藏青、天蓝、淡黄、粉红……从天上俯瞰，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大瓮，颜色略深的染料，忙碌奔走的人群，彷佛成了世间上最自然不过的一幅画。
走到某一处，少年拉着男孩停下脚步，脚尖点了点身边的大瓮，指着其中一个装着紫色染料的，对着男孩得意洋洋地说，「这个颜色染出来的布特别好卖，知道为什麽吗？」
男孩摇摇头。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有着茫然，由於年纪还小，五官特徵并不明显，可脸上一双与兄长同样墨黑的眼睛却美得让人无法忽视，在白天也璀璨夺目，就如他们天生毫不做作的纯朴气质。
「笨。」少年伸出食指轻力点了点男孩的额头，有点小声地说：「女人都爱美嘛！」这个颜色还花了爹还有他不少时间去调呢！
「喔。」男孩乖巧地应了一声。说实话，他的确不明白某种颜色的布好卖，其实跟女人有什麽关系？
少年没好气地翻了下白眼，一看就知道他小弟根本不明白女人对美的执着。
「总之──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大哥教你染布。」少年弯下腰，宠溺地摸着男孩的头。
男孩转动了眼眸，天真地笑了，灿若星辰，「好！」
是夜，少年和男孩坐在房中，百无聊赖。
「唔……」少年手中拿着笔，在纸上转啊转，墨色的线条不规则地躺着，线的终点尚未出现，白纸上一片混乱。
屋外的空气隐隐带着压抑，屋内的人仍未有所觉。
「大哥？」男孩坐在少年身旁，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似是感到少年的烦脑，偏头便问。
「老么，这些布看着，你觉得怎麽样？」少年指了指房间角落像小山一样高的布疋。
小孩子的想法很直接，把看到的直话直说：「很艳的颜色。」大红的、大紫的都有，鲜得很少有。
「……艳喔……」少年沉吟着。「呐，如果娘穿上这鲜红色的，你会觉得如何？」
男孩想像了一下，乖巧地答道：「……很土。」娘长得温柔大方，怎麽说这麽大胆的颜色与她的气质毫不相衬，何况她根本不会敢穿上。
「啊啊啊！」少年气恼得猛抓自己的头发，把笔的尾端放於齿间无意识地轻咬。「这样的话宣传的功夫可不好办了。」毕竟颜色这麽鲜亮，一般人在平常都不会穿着到街上游行。
男孩听不懂哥哥的话，只有静静地在一旁坐着，看着夫子将教的书册。
窗外忽然火光红红，远处似是扬起了一阵慌乱的叫声。
「怎麽了？」少年从沉思中抬起头来，未能明白在一时间究竟发生了怎麽回事。他站起身，走到窗棂旁边，伸手推开窗，想要窥见那薄薄一张纸之後的光景。
呯！
房间的门突然被一道横蛮的力量推开了，转眼间变成碎裂的木条。
少年和男孩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声源，惊骇地发现入眼的竟然是一个整身浴血的人。
那人身形微显趔趄，似是因痛苦而弯着腰，吃力地倚在另一扇还安好的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分明是十万火急地跑到来。
「谁？」少年警戒地问，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把男孩拉到身後。
也不想想，他手中无寸铁，能做些什麽？
「大少爷……小、小少爷，快走……」身影用力地蹦出几个字来。
「百川？」少年眯了眯眼，终是认出了来人，他跑上前，扶住那个随时就会倒下的人，手上沾满了不属於自己的鲜血。
「走……」百川甩开少年的手，自己同时因为失去了支撑而趴倒在地上。
男孩不明白此刻的景况。就他到目前为止的短暂人生来说，他不会明白也不可能明白。
「到底发生什麽事了？百川！」少年慌了，他眼前的生命正渐渐流失，而他却无力做出任何行动去试图挽回一条生灵。
「有人……想灭了……慕容家……」慕容家一向和平，甚少结交仇家，到底是什麽人这麽狠心，一心要赶尽杀绝？他一路走来，曾经共事的人都成了屍体，血流成河的景象，即使到黄泉之上，他也无法忘记。
老爷用了半生打理的染坊，就要被毁於一旦了。为了慕容家的血脉，为了老爷，他拼了命也一定要保护到少爷们，这是他能为慕容家做到的最後一件事。
「二弟呢？二弟呢？」少年的心开始乱了，明白到现在的境况他嘶吼着。
「殁了……快走！」百川目中流露出不甘与自责，他体无完肤，连动一下的力量都没有，要怎麽去带两位少爷走？
「走──」百川用尽全身最後的力气，沙哑的声音震动了少年的心灵。
少年忍痛咬牙，拉着弟弟的手，跑出房门，一时间竟不知该到哪里去。
「先走再说！」少年看了百川一眼，快速地打量了周围，然後下定决心，拉着男孩飞奔离去。
四周一片鲜红，火光刺眼得让人绝望，他听到痛苦的呐喊，他努力装作没听见，一直漫无目的地向前奔跑。
危险的气息缓慢地接近。
走到平日大夥儿一同工作的染坊，那儿有为数不少的大瓮作为掩护。他低头看着男孩，一咬牙，蹲下身子与男孩平视，话语说得飞快：「老么，你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
「大哥？」男孩被前所未有的旁徨和害怕笼罩着，他知道自己将会在这一夜失去很多东西，而他却无法清楚地得知自己即将失去的究竟是什麽。
「如果大哥死了，为大哥报仇！」少年原本清秀的脸容变得狰狞，火光为他的面庞加上了鲜明的阴影。他略顿一下，又说：「为慕容家报仇！」
少年随手打开身旁的大瓮上的盖子，一把抱起男孩，粗暴地把他放了进去。瓮中的染料只有半满，男孩娇小的身躯在蹲下後随即被水掩没了一半，他抬头，看见少年的眼眸中有着水气。
少年扯出一抹笑，眼眶慢慢红了起来，「老么，活着！大哥和你……再见了。」
在男孩的视线中，他的大哥在一瞬间成了可撑天的巨人。他的视线慢慢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少年盖上了瓮。
他开始怕了。「大哥？大哥？」他慌乱地大叫着，自己的声音在这空间中特别鲜明，脑海中不停地回旋着回旋着。在大瓮里用力地拍打着瓮身，溅起了无数水花。
「闭嘴！」他听到大哥隐忍的大叫声，用了他从未听过的凶悍语气。
「大哥……」他哭了，这种无助感，到底是什麽回事？
少年倚在大瓮上，双手撑着盖子，拿起袖子擦去了泪水。他在未知的情况下走上了死亡之路，甚至没有人教过他，该如何迎接自己的离去。
他该笑吗？还是，他该怨？
活下去，老么，活下去！
他下定决心，转身，跑离了染坊，转进内屋。
「哟，想逃跑的小兔子。」无情的银光闪过，搁在他的下巴，挑起了少年的脸。
他顺着发光的剑身看过去，一个黑衣人正握着剑，静立着。火光似乎成了这一夜的背景，见证着慕容家的衰落。
「想去哪里？」黑衣人发出了猥亵的笑声，让人心惊。
少年紧紧闭起双眼，大声叫道：「少说废话，你要杀就杀！」只要老么能安然无恙，要他死，他在所不惜！他走回内屋，为的就是分散刺客的视线，只要没有人出现在染坊，就不会有人知道，老么被他藏了在那些半人高的大瓮中，就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弟弟、慕容家的三公子仍然在生……
「嘿嘿……」讨厌的笑声响起。
少年心中「喀蹬」一下，就算脸上再视死如归，有谁会知道，他其实很慌？只听那人说：「就如你所愿。」
那一瞬间，血花飞溅，成了这夜里最美丽的光华。
刺客环视了四周一遍，犀利的眸光一转再转，似是在确认他可见的范围里有没有漏网之鱼……
毫不宁静的一夜，在黑暗与绝望中落幕。
慕容家遭一夜灭了门。
彩云染坊上下二百五十人──
皆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