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時之龍系列一:行舟 — 上部【12】

正文 四時之龍系列一:行舟 — 上部【12】

每一任守门人所被赋予的能力虽然相同,效果却会因个人经验而略有不同,这一点在移转能力上的差异就十分明显,去过更多地方的守门人其移转时的准确度自然会跟着提高,但却不代表每个地点他都去过,例如此刻抵达的深山老林,江楼就没来过。

当然无论去什麽地方,江楼基本上都没意见,只是虽然这深山老林环境幽静、空气清新,但恨绝离出发去捡柴前临时整理出来给他休息的位置,压根儿就晒不到阳光,反而十分荫凉舒适,江楼见状也只是默默坐了下来,完全不打算将这矛盾的问题提出来。

他知道恨绝离之所以老是要他出来晒太阳,不外乎就是因为觉得他长年待在云舟那带着寒意的石室里,才导致肌肤苍白、甚至连体温都比常人低了许多,但其实接任守门人後,身体的时间便已停止,即使是受再重的伤都能恢复如初了,期间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变化。

苍白和低温,不过是他旧时残留的生活痕迹,卸任前恨绝离让他晒的那几次自然不会有任何效果,而他一直没解释,也只是不想让对方扫兴……可坦白说,即使现在有效果了,也没有意义。

江楼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修长而冰冷苍白,看似无害,却曾夺走无数人的生命,他仍记得上一任守门人刚来找自己时,就这麽问过他:

『你觉得你活得有意义吗?』

六百多年前的东域正值兵荒马乱时期,为了抵抗来自北域的长期侵略,耗费了大半的国力,连年的战争与饥荒让人民苦不堪言,在连大人都养不活自己的困境下,许多贫苦人家的孩子便被赶了出来,而江楼就是其中之一。

农家总是会生养很多小孩,除了怕夭折外,也是因为以後能多一份劳力帮忙下田干活,可一遇上天灾人祸,那麽多张嘴要喂就成了一种沉重负担,尤其当他们一家之主早就战死在沙场上,而家里却还有七个孩子要养的时候,为了顾及其他人,有的人不得不被舍弃。

江楼排行第四,在兄弟姊妹之间他不是最年长最强壮的、也不是最年幼最柔弱的,但在残酷的现实之中却是最可有可无的一个。

他从小就不哭不闹,从不会主动去争取父母的宠爱,於是当他十岁那年被推出家门时,他也只是看着母亲一边流泪一边说对不起,最後什麽也没说地低头转身离开。

这样的情形在他们村子屡见不鲜,一些没家的小孩们便聚集起来一块四处流浪,抢劫、偷东西,为了填肚子他们什麽事都做,就差没杀过人。

直至某一天,几个穿着讲究、自称来自宫里的男人来到这群孩子面前,说:愿意跟他们走的,将来不仅能为东帝效命,而且保证每天都管饱。

大部份的小孩子都想得不多,即使是少数几个年纪比较大的、想得多的,一听见能吃饱,加上身边的同伴们都一窝蜂走了,自然也忍不住跟着走,等到他们发现目的地不是宫殿,而是一处地牢时,也早已来不及反悔。

那地牢原先就有其他人在,最大的十一、二岁,最小的六、七岁,个个面黄肌瘦,看他们的眼神像在看仇人似的,四周却静得脆异,没半个人动、也没人开口说话,明明没有任何相关限制,可三十几个人同处一室,却始终恍若无人一般。

但过没多久,他们这些新来的就明白这是为什麽了───地牢里一天只供一餐,而且份量远不及人数,不想饿死就只能想办法赢过其他人抢到盘里的食物和水。

随着每天伤亡数的增加,食物的供给量也会跟着减少,竞争越加激烈的结果,导致你永远无法猜测今天还在跟你互相取暖的夥伴,会不会就是明天从背後暗算你的人。

那段日子,无论是刻意或不经意,每个人手上难免都染了血,当江楼第一次面对因自己而死的人,一个被他在不注意间碰撞到而磕伤後脑勺的小孩时,他就像被钉住似的,一直定定地看着对方痛得倒在地上虚弱求救,黑红的血则不断溢出,直到那双惊恐的眼变得茫然,血也侵占了整个视野为止。

隔天,那具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屍体就被拖走了,只留下那一滩深浓凝固的血渍,一旁争食的混战依旧如期展开,彷佛什麽都没发生似的,接着,又是新一批的孩童被送进来。

这个地方,每一条生命的失去都只显得微不足道……因为那些都是在战乱及饥荒之下被父母舍弃的孩子,即使离开了这里,也无家可归,甚至只会更快面临死亡的危机,即便在外面活了下来,对乡里、对国家来说,他们的存在就是一颗颗会让现状更混乱的种子。

一个月後,江楼和另外九个人被带出地牢,一个脸上有着红蛇刺青的男人领着他们走进邻近的一个房间,里面除了有一扇小小的铁窗,就只有几个椅子和一张长桌───摆满一盘盘食物的长桌。

『我一个时辰後会来接你们去其他地方,趁现在好好吃一顿吧,不过我先告诉你们,只能吃馒头,其他东西都不准动,懂吗?』那男人露出个冷笑,也不等他们开口,就直接关上门走了。

一群长期处於饥饿状态的孩子们,闻到食物的味道根本禁不住诱惑,男人门一关,不少人就竞相跳上椅子争食,桌面上满是各种油香四溢的肉食,相较之下,之前他们抢了一个月的馒头就显得毫无吸引力,可即使如此,还是有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先选了馒头来吃。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长,虽说难得能这麽悠闲地吃东西,可几颗馒头吃再久也吃不到一个时辰,江楼吃完了就坐在椅子上望着那扇透着蓝天的铁窗发呆,什麽事也不做,从头到尾都没瞥过桌面的肉食一眼。

先前和他一起吃馒头的四个小孩见其他人吃肉吃得欢快,剩余的时间又折腾人地多,最後还是一个个忍不住跟着一起吃,将满桌子的食物一扫而光。

一个时辰过後,男人将门锁解开走进房间里时,就看见五个小孩早已吐血身亡,四个正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挣扎,只有一个还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

见状,男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回头向门外喊了二个人来将那四个一起带走後,便转而对唯一没事的小孩说道:『走吧。』

江楼临走前,只多看了原本坐在他面前吃得心满意足、现在却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男孩一会,随後垂下眼帘转身从椅子下来,跟着男人离开。

躺在那里的,是和他从同一个村子出来,又一起来到这里的最後一个同伴……

如果说,先前在地牢里度过的日子,是为了让他们用自己的身体记住:填饱肚子比任何事都重要,甚至比一个人的性命还重要,那麽从这一刻起,每一件事都只是为了让他们深刻体会───命令比填饱肚子更重要。

以至於在接受完试验及漫长的训练後,东帝下达的命令更直接成了他们生活的一切,比如说一行人冒死潜入敌营,就只为了取某人性命,又比如说将某个疑似和北域有勾结的大臣抓回来,就为了对他严刑逼供。

对江楼而言,又能比如说奉命与当初那有着红蛇刺青的男人决一生死,最终取代他成为首领,并接受喂蛊。

心蛇蛊,每隔一个月就得吃下特制解药,否则一旦蛊毒发作,将逐一夺去中蛊者身体及感官的功能,直至衰弱致死,而中蛊最明显的迹象,就是那看似刺青的红蛇纹。

也是从那时起,江楼开始黑袍不随身,只为了遮掩那代表身分的红蛇刺青,他始终觉得那很丑恶───就如同在昭示着他的过去一般,扔不掉,也没资格扔。

曾经,江楼以为他这辈子就在这里了,长於此、葬於此,虽然没那麽好,但在无从选择的情况下,其实也就没那麽糟。

然而某一日却有个男人忽然凭空出现在他面前,自称云舟的守门人,问他:要不要跟他走?守门人的工作虽然不怎麽有趣,不过好歹也还过得去。

那时,江楼就只淡淡地回了一句,对那人的出现更丝毫没半点诧异的反应:『小时候,也有人问过我类似的话。』

『哦,所以?』男人不知道这之间有什麽关系,甚至有些不以为意地搔了搔下巴。

『所以我在这里。』语落,江楼手下掐住的另一人的颈骨也随之错落,断得乾乾净净,没让对方再承受什麽痛楚,但他的手却被那人先前严刑拷打下流的血所浸染,苍白映着刺目的红,画面显得触目惊心。

『这样啊…哎,不过不是我要说,只是这里……』男人环顾着身处的阴暗地牢,像是在考虑着该怎麽形容眼前所见,最後才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觉得你活得有意义吗?』

『………』

『不然这样吧,别说跟我走,就说我给你两百年的时间,让你去找个人生意义来,就算最後找不到,至少也能离开这种鬼地方,总归死也能死得甘心点吧?』男人竖起两根手指,一本正经地说服着。

後来江楼一直搞不懂,自己怎麽会就那样轻而易举地答应他了?被骗了一次不够,还心甘情愿地被骗第二次,不过或许就是因为都有个关键词让人心动吧……以前是吃饱,现在是离开。

至於人生意义,他一直没仔细想过,就这麽度过了第一个两百年,乃至後来的第二个、第三个他仍依旧没什麽感触,直到一名少年以第四任继承者的身分出现在他面前。

说是少年,但对江楼而言,那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成天冒险犯难,有着宽裕的家境、和父母对独子的宠爱,连念书也不得安份,只有练武的时候才专注起劲,完全是个让人…让父母头疼的孩子。

然而身为制弓世家,树大招风又与人结怨的结果,就引来了杀身之祸,一夕之间所有的幸福都化为虚无,只剩一个空壳,可当江楼见到少年在父母墓前落泪,心里却着实有些震惊。

他自己对哭没有任何印象,六百年过去了,就连父母、兄弟姊妹的长相都不复记忆,可此刻少年却哭了,那是源自什麽样的感情,又有多难受才会有这样的情绪反应?

江楼发觉自己对此感到茫然,目光随之停驻在少年身上,之後当他看见少年一路追杀仇人到深山里时,想都不想就出手替少年扭断对方的脖子,再扔下断崖伪装成意外。

等到少年追至,站在断崖前愣愣地盯着自己仇人的屍首时,他才不禁想自己这样做是否真的正确───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让小孩子沾血,不想让眼前的人有所改变。

这样的问题困扰了江楼好一阵子,但少年却像突然想开了什麽似的,一扫阴霾,开始靠自己的力量工作养活自己,过得比谁都自由。

当然如果只是普通的工作,那江楼的困扰可能还不会加深,但偏偏依少年非有趣不碰、非刺激不干的性子,他挑的任务十之八九都多少带有危险性,於是每当看见少年受伤、生病,江楼就越困扰着自己究竟该不该出手。

直到有次真的命悬一线了,江楼才终於下定决心───这不是那个地牢,也不是当初的乱世,如果自己今天不帮他,那对方原本可以期待的未来就真的没有了。

然而江楼没料想到的是,在他一次次不着痕迹地出手帮助的同时,也在将自己的感情一点一滴地交付出去。

起初无关情爱,只是一种复杂的弥补心态,等少年蜕变成青年、最後成为和自己外表年纪相仿的男人时,江楼才意识到对方早已不是他认为需要保护的小孩子。

不再相同的关注角度,让感情逐渐变了质,江楼却一直没说出口,也不打算说,即使是对方主动吻他的那一天,他的想法亦不曾动摇过,毕竟无论恨绝离继承与否,他们都不可能在一起。

不继承,他最先就无法忍受对方会比自己早走,继承了,他也不愿意拿自己剩余不多的时间去绑住对方。

从门的那个问题里,他就知道恨绝离的想法和自己截然不同,所以有些事他一直不想让他知道,因为他很清楚地了解自己拒绝不了恨绝离,於是宁可不让对方有机会开这个口。

只是偶尔想起上一任守门人问他的问题时,他才渐渐感觉到,这种无法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的人生,或许是真的很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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