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以为你可能会好一阵子不会找我了。」蓉妮叹了一口气。坐在靠窗的位置，可以俯瞰大半个台北的夜景，虽然下了一点雨，让玻璃窗上留下水痕，但不断划落的雨丝却让这景致更平添了些许美感。不过蓉妮其实没有很关注景色，她只稍微瞄了一眼，又看看餐厅里充满时尚感的装潢，视线很快回到桌上，虽然停在那只红酒杯上，但话题却与今晚这顿昂贵的晚餐毫无关联，她说：「气消了是吗？如果气消了，下星期一记得回公司上班。」
「我记得那天已经辞职了。」才刚点完餐，他连前菜都还没看到，聊天的内容却已经直指核心，这让徐子尚有点不情愿。
「辞职？请问你辞呈是递给谁的？老板桌上可没收到这份文件，他问我，我也只能说不知道。」蓉妮摇头，「所以，在制度里，你依然是这家公司的员工，也依然是设计部的主管。按照公司规定，无故旷职会扣减薪资，也会列入考绩，情节严重时才会被开除。」
「不用等什麽情节严重了，直接开除我吧。」徐子尚耸肩。
「那请你自己通知老板。」
「你不就是我的老板吗？」徐子尚忽然笑了出来，说：「一两年了，打从进公司到现在，我从来不觉得除了你之外，自己还有其他老板。我的工作是你发下来的，我的作品是你审核的，我整个设计部都以你马首是瞻，现在我要辞职，当然只需要你答应就好，不是吗？」
「你这是存心给我难堪吗？」蓉妮皱起眉头，神色间有明显的不悦。
「没有谁会存心想给谁难堪，尤其是你跟我之间。」徐子尚摇头。
停顿了下来，蓉妮似乎在玩味着男朋友口中说出来的这句话，隔了半晌，她才说：「不管怎麽样，起码你得给这件事一个交代，否则就算我在公司里替你请假，这假期也总有过完的一天，到时候老板问起来，总给有个说法。」
徐子尚苦笑了一下，看着蓉妮，他很想问，是不是这整件事情，品牌部经理只是担心自己被牵连，只是觉得自己面子挂不住，所以才在这里说这些呢？不想口角，尤其是在这种地方，於是他点点头，说：「我会自己写信给老板，你不用担心。」
像是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蓉妮不再说什麽，她对眼前陆续递送上来的菜色似乎不怎麽感兴趣，这是徐子尚挑的餐厅，也是他开口邀约的，然而公司里还有一堆没完成的工作，尽管面对精致的菜肴，但挂心的却还是几个工作中繁琐的案子。在接到徐子尚的邀请前，蓉妮已经飞快地在心里转过一轮，倘若徐子尚表露出愿意回公司上班的意愿，那麽她就有必要再次对这男人晓以大义一番，若干年来，她很清楚自己的男朋友，他的人生观是浪漫的，有时难免做些不务实的大梦，但只要体会到自己的处境，也确定了方向，再加上别人从旁鼓励与督促，他就会认真去执行，是的，自己就扮演了那个处处敦促与照顾的角色；而蓉妮也想过，如果徐子尚真的打定主意不干了呢？没关系，她自己在那家食品公司已经做了几年，非常清楚公司的调性，那里确实不是擅长设计的徐子尚应该终其一生蛰居的地方，这男人还有不少的创意，他应该到更专业的广告设计公司去才对。因此，在赴约之前，蓉妮还私下准备了一些她物色到的资料，必要时也可以拿出来，一切就看徐子尚今晚自己怎麽选择方向而已。
直到牛排送上来，两人开始用餐，谈的几乎都是不着边际的话题，蓉妮说着最近几天公司里发生的事，徐子尚则显得心不在焉，蓉妮选了七分熟牛排，细腻而工整地从左边切起，每一块肉几乎都方方正正，大小也很近似，正好是她微张的小嘴所能一口吃下的份量，但徐子尚那边可就乱了，只有五分熟的一块肉，搅得盘中汁水淋漓，肉汁带着血色，弄得白色瓷盘很难看不说，他东一块西一块地乱切，让牛排四分五裂，狼藉不堪。
「既然不想回公司了，不如就找一家设计公司好好待着吧，还记得我二表哥吗？他们公司现在很缺人，需要有熟悉软体，但同时又具有手绘能力的人，而且还要求要有业界经验，你应该可以胜任，如果有兴趣……」不想老盯着对面那块惨遭凌迟的牛排一直看，蓉妮想带起话题，然而徐子尚刚把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却摇了摇头，说前几天回学校找河豚老师，才刚谈了个人工作室的计画。
「个人工作室？」蓉妮哑然失笑。
「你知道，那是每个念设计的人，都会怀抱着心愿。」徐子尚咽下那块肉，又喝了一口红酒，说：「河豚老师那边有几个政府的案子，他正愁没有可以推荐的设计师，现在可好，我工作室还没开张，生意就上门了。」
「你在开玩笑是吧？河豚老师耶，都几百年没见过的人了，他能介绍你几个案子？那是多少钱？能做多久？做了之後，赚到的钱又能养你多久？等那笔钱花完，工作室要再到哪里接案子去？」蓉妮说得很快，一连几个问题，但没有等徐子尚回答，她说：「欸，我不认为你应该还怀抱着这麽天真的想法耶，每个设计系毕业的学生，都可以做那种春秋大梦，以为只要坐在家里，窝在电脑前面，就会有源源不绝的案子从天上掉下来，拜托，你自己以前不也否定过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想吗？整天关在家里的人，去哪里认识新的产业？别人又为什麽要把案子交给你？只有那种贪小便宜又没有设计眼光的小公司，才会把工作交给这种个体户，难道你会不清楚？你要接什麽案？画画菜单、画画招牌，每个案子赚几百块、几千块，再受一堆那些没眼光的业主的气，是这样吗？」
「口碑是需要经营的。」徐子尚坚定地说，但却完全没办法说服蓉妮，她嗤之以鼻，放下手中的刀叉，挥挥手，说：「废话就不讲了，我只问你一句，这件事成定局了吗？」
徐子尚点点头，说：「我请河豚老师帮我联络代书，已经提出政府立案的申请，会成立真正的工作室，这绝对不会是你想像中的那种家家酒。案子我也答应要接了，下个星期就要开会讨论设计内容。」
「那你找我来干嘛？」鼻孔里哼出一道长气，蓉妮只觉得荒谬至极，她瞪着徐子尚问。
「我以为你听到这个消息，会对自己男朋友出来自立门户而感到高兴，会觉得今天的晚餐很具有纪念意义。」
「很抱歉，那显然我是搞错了。记得把你的辞职信寄给老板，其他的，我会当作没听到，今天这个约，也请你当作我根本没来过就好，谢谢。」椅子往後一移，蓉妮忽然站起身来，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包包，转身前不忘拿起桌上的帐单，只说了一句话：「这顿饭算我请你，就当作是失业救济吧。」
-待续-
如果学会衡量面包的重量才算长大，那长大的代价未免太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