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鸚鵡 — 尾聲

正文 寄居鸚鵡 — 尾聲

尾声

於是,春天来了。

S大附属医院内,一如既往地忙中有序。

「借过、借过!」两名医护人员推着病床打廊间快步经过,周围进行例勤的医生、实习医生、护士及轻症病人等,都很识相地退避两旁。

我抱着一大叠资料,在夹缝中求生存。

过完本月份学校排定的长假,我重新恢复忙碌的在校生活,光是今天上午,我就忙到恨不得自己有一百个分身。

朱文以前曾经说过,若我能顺利活着毕业,他就要在校门口给我插一面旗,上提『甘拜下风』四字。

我想再过一年,这诺言也差不多该实现了。

困难地腾出一只手敲开休息室的门:「老师,全都在这里了。」

李玉清教授在书堆中抬起头,忙道:「喔喔好!放着放着……嗯,就这儿吧!」伸手朝该处拍拍。

「呃,老师,放这里会垮下来吧?」我一脸黑线。

「这样啊……那,那边!」

顺着教授手指的方向,我终於得以空出完整的一双手。

虽然现在已经不在学校住宿,可要忙的事还是山一样多,而且再过一星期,教授就要出国参加研讨会,为期一个月。我不是研究生,将来也打算直接从事临床工作,并不是非得参与研究活动,教授却仍然表示要带我一起出去,连公假都帮我请好了,理由还是那句『多看看』。

除我之外,朱文也要去,教授对我们两个上心,至此已然众所皆知。

不过一想起朱文,就不得不提起一件让我俩之间尴尬非常的事,为了那件事,他已经几个月不敢跟我说话了。就我个人感觉是无所谓,但他显然耿耿於怀,动不动就躲在角落里偷看我,搞得我异常郁闷。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跟他相当宠爱的远房表妹——安娜有关。

若是他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安娜是他亲戚,他们在上大学以前很少联络,亲族之间也不常往来,在学校碰见以後,朱文便以哥哥的身份照顾她,他一向爱心泛滥,又是举手之劳,故没有特地和家里人提及,更别说打听安娜的状况了。

直到几个月前,我从阿庞手里拿到菲比饲主古玛莉的消息,一切才变得复杂起来。

原来,菲比的饲主根本不是古玛莉……不,应该说,不是真正的古玛莉。

真正的古玛莉,就她阿姨提供的消息,和登记在医院里的资料一样,在好几个月以前就出国离开,到外地求学,她的家人也跟着一起移民,不过走之前,却是带着宠物一起走的。

我开始以为她是因为有了新宠物才抛下菲比,谁知她阿姨说,那宠物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养的,而且是古玛莉身边唯一的宠物,她还拿过优良饲主认证,哪可能那麽不负责任,所以当我找去时,阿姨觉得我们学校的人简直是没事找事。

既然这样,那怎麽会多出一只菲比来呢?还养到四岁?

返乡那一路我就一直在纳闷,结果回城得知阿庞调查到古玛莉的联络方式,事情才出现令人啼笑皆非的发展。

古玛莉有个妹妹,还是很奇怪的妹妹,从小不跟父母同住,喜欢到处游玩,轮住不同亲戚家,偶尔才穿得一身奇装异服出现在家里。

四年前,那妹妹心血来潮,想和她姐姐一样养只宠物,和父母要到钱,就偷拿姐姐的优良饲主认证跑了!理由是以後不用再申请一次很方便,三不五时还可以拿奖品奖金,多好。

古玛莉气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怎麽说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自己也不是很在意那张证明,想到宠物专卖店兴许会察觉到她们两个是不同人,也就没啥大问题,於是就撒手不管了。

此次古玛莉出国深造,父母也想顺便移民,到国外打拚事业,本来也是要带怪妹妹一起去的,偏偏她死活不愿去,说是自己都已经在城内最高学府S大的织品设计学系读到二年级,不想跟姐姐一起去,她父母很无奈,只好拜托其他亲戚照顾,预定她大学毕业後再接她到国外同住。

不过古玛莉虽然知道她妹妹很怪,却不知道她怪到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四年前养的那只宠物,竟然不是以怪妹妹自己的名字养的,而是角色扮演她姐姐,连宠物都只知道自己的主人叫玛莉,最令人发窘的是她领养宠物的时候,由於优良饲主认证对专卖店的公信力太强大,只消一张便通行无阻,刻意假扮的妹妹又和姐姐太像,竟没被店员发现……

至此,已经可以确定那奇怪的妹妹就是安娜,全名古安娜,好笑的是我还一直以为安娜这两个字是绰号,没想到是真名。

菲比因主人的小孩子心性,一被发现生病就被丢到学校的附属医院,朱文平常只和安娜通电话,并不会真的跑到她住的地方,所以根本不知道菲比的存在,偏偏他还像个帮凶一样跟着安娜到处『相亲』宠物,还指定种类必须是鹦鹉,最後选定吉赛儿,因为和她姐姐养的那只鹦鹉最像、最特别,为此她还特地学姐姐,在吉赛儿的锁骨下刺上和姐姐宠物同样的刺青!

了解一切来龙去脉,朱文简直快没脸见人,我也不好苛责太多,而且有他主动协助,事情就简单多了。

首先和一直在为此事大伤脑筋的李玉清教授共同商量办法,以医院的名义向宠物专卖店寄发申请,注销古玛莉的优良饲主认证,若古玛莉本人要重新申请,必须多加一条指纹识别,而安娜由於刻意犯行,成为宠物专卖店的拒绝往来户。

事先我已经在电话里说好,只要古玛莉愿意帮妹妹收拾残局、付清菲比所有医药费,且定期寄送安娜的影像安抚菲比,我就请钟医生在丽蒂雅医院重建完成後,接手菲比的治疗,一直照顾牠到最後,必要时进行安乐死。

古玛莉不愧是受过重重考验的优良饲主,很乾脆就答应了。

不消多时,还在戴浩然那高高兴兴打工的安娜,就被一下飞机立刻直奔工作室的古玛莉拎住脖子走了,走前还受阿庞一杯茶款待。

安娜连跟朱文道别都来不及。

对於自己在此事上的疏忽,钟医生着实震撼了一把:『看来光是确认资料还不够啊……』她很忧郁地说。

阿庞私底下向我咬牙切齿地抱怨:『我竟然把那小屁孩介绍给我老板,让他找到机会扣我薪水!真是……瞎了我的狗眼,好心没好报!』

韶昕则是神色一凝,看看我,又说:『……以後不再发生就好。』

我後来仔细问过,安娜这个人虽然非常怪,但她对吉赛儿确实是极好的,学她姐姐那样,凡事钜细靡遗、亲力亲为,只是吉赛儿没领情罢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菲比若没有生病,也是人见人爱的好孩子,有什麽样的主人就有什麽样的宠物……或许安娜其实也只是想从她姐姐和姐姐的宠物身上得到些什麽吧。

我再怎麽不喜欢她,在得知她可能再也不能养宠物时,也不免感到些许惆怅,毕竟她还是第一个能让吉赛儿捧腹大笑的人呢。

吉赛儿那个笑,具体原因好像是因为安娜在和牠『相亲』期间,连续好几天穿不同装扮企图吸引牠注意力,等到她终於穿上灿烂小女警的制服时,正巧吉赛儿因为小鹿的关系在韶昕家看过那部卡通,从此笑果一发不可收拾。

在试胆大会那天重逢还没怎麽感觉,毕竟印象有点模糊,而且时间也晚了,直到第二次见,那回忆啊,潮水般滚滚而来啊……

总之,几个月後,丽蒂雅已於上个星期平平安安重建完成,安娜的事嘛……若不是朱文至今仍阴阳怪气,我差不多快忘乾净了,果真世事多变化。

现在就只希望在研讨会进行期间,我和朱文能恢复以往的正常交往了。

「你这孩子,今天比平常看起来精神很多啊!有什麽喜事吗?」思虑间,李玉清教授笑笑地冲我问。

我一边帮他整理诸多杂物,一边回道:「是啊,今晚要和朋友庆祝。」而且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庆祝?这麽好……我能不能参一脚?」

「如果老师觉得和学生彻夜狂欢比埋头睡觉还重要的话……」

「睡觉!」教授毫不犹豫地回道。

苦笑着摇摇头,我收拾好东西准备退出休息室,忽然间想起:「那个,老师,你之前说想教我一件事,请问到底什麽事啊?」

从我见到古玛莉的阿姨,发现教授已经去过,就一直好奇到现在,问了他好几次他都不说,我的好奇心便越发泛滥。

「嗯?就是……」教授摸着下巴神秘地笑笑:「你说呢,是什麽来着?」

「我不知道啊……老师你怎麽反问我呢?」

见我困扰非常,教授反而觉得相当愉悦,大笑出声:「哈哈,老实告诉你吧,我之前觉得你埋头守着小羊的样子特别不好,和我年轻时简直一个样,就想提点你几句,现在好了,你不再被鬼魂束缚,我也不用教了。」

「鬼魂……?」之前好像听教授开过这个玩笑。

接收到我的疑惑,教授重重地叹口气,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抑郁。

只听得他说:「半兽宠物……跟人实在太像了,明明是在养宠物,却像在养人,不知不觉就投入太多连宠物都无法负荷的感情,在宠物死掉以後更是如此……坚持是一门学问,放手也是一门学问,要学会冷静地放手更是难上加难,至今还没几个人会。可眼前所见往往不一定真的所见,你能做到不再盲目、好好面临自己的处境、让自己走出来已经很好了,我也不想一直当个废话的老头,所以这话,以後也不用再说啦……」

「只是有时,真的还想再见一面,说几句话也好。」教授兀自陷入愁绪,但不一会儿便恢复过来,朝我笑笑,然後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说:「庆祝好啊,多庆祝,每天庆祝,把日子都填实、填满了……」

等我把手边的事全都解决,已是落日西斜。

踏向通往丽蒂雅宠物医院那条熟悉的道路时,我的脚步显得很是轻快。

丽蒂雅在上个礼拜举行过落成仪式,新的医院和原先大小一样、维持暖色调设计,只是格局变了许多,两层建筑楼上楼下以加盖螺旋梯的方式打通,柜台改设进门处,等候区购置更多柔软温馨的布置,其中还有小鹿超级喜欢的大型软骨头。

内在确保舒适良好的医疗动线,整体着重坚固耐用,为了增强防护,一楼多加一圈矮墙,以後若再有车子冲进来,还能先挡一挡,虽说是为了身家财产才安置的墙,却不会让人产生隔阂,设计活泼可爱,且兼具公布栏的效用。

大家看过新建之後的医院都很满意,钟医生和丽蒂雅也很开心,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把搬家、布置仪器、网路通知病患……等杂事处理清楚,今晚便由钟医生作东,开办新居落成的庆祝会。

人才刚到医院,阿庞就和班班就一起跑出来,欢欢喜喜地迎我进去,把我一路拖到二楼餐厅,我人还没站直,他就兴高采烈地:「阿威,以後你当医生了,也像钟医生一样开家医院吧,我一、三、五来丽蒂雅,二、四、六就上你那儿,星期天休息!怎麽样?这计画不错吧?」

虽然很不切实际,却是个让谁听了都高兴的计画,我不由得喷笑:「你就这麽放心把班班交给我?」

「那当然!有你在,我什麽都不用担心啊,不只你,还有韶昕和钟医生在呢!」阿庞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

班班在後头眯着眼,豹尾巴晃得很是开心。

我一阵感动:「好,有我们在,你什麽都不用担心,每天开开心心就好。」

说话间,韶昕已经忙完出来了,今晚的菜一样交给他布置,小鹿打下手,想那中间必是其乐融融,才会让韶昕把注意力全放在小鹿红脸上沾染的酱汁,盯了好久,才伸手帮牠抹掉。

「阿威你来了!快进来坐。」钟医生拉过丽蒂雅,起身在席位间招呼。

「好……」我的眼神下意识把大家都巡过一遍。

「呵呵,找吉赛儿吗?牠在楼下病房里呢,说是有小鬼要照顾。」

小鬼指的就是菲比。

菲比在丽蒂雅举行落成仪式同时,就办理好转院手续,等病房整理好就立刻送过来了,钟医生知道我对牠颇重视,照顾起来更加小心,而且别看吉赛儿平常一副傲慢悠闲、啥事都不做的样子,牠其实很会照顾人,尤其是年纪比牠小的,这应该和牠以前成长环境有关,过去新闻报导伍正楷那一堆被组织俘虏的宠物,最小的才一岁大。

班班是肉食性,虽然不咬人,但吉赛儿见到牠都会下意识躲着点,而小鹿有韶昕,且曾经被牠吓唬过,故牠们俩都不曾体会吉赛儿的照顾,可我却是知道的。

「吉赛儿……」下到一楼寻到牠所在的病房,我站在门口轻声唤。

拉张椅子坐在最里侧隔间的人一发现我,立即横眉竖目:「你来干什麽?出去。」

我生生被噎了一下:「呃……钟医生说快开饭了,让我喊你上去。」

「小真这麽说就是让你掐时间再喊,没见到我在忙吗?」牠对着我满脸怒气,手上摺纸的动作却极为温柔。

摺纸是吉赛儿最近发展出的新嗜好,尤其在发现病中的菲比最喜欢牠做的纸鹤,折得更勤了,连收藏好几年的蛋糕店纸袋都舍得挑花样剪一剪拿来折,可见这只小绵羊出乎意料完全戳到牠心里温柔的那一块,甚至忘了我今天要正式领养牠这件事。

是的,几个月了,我至今尚未同牠办理正式领养手续。

并非我有意拖延,而是我们返乡一行回来以後,各种琐碎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除了功课忙碌之外,安娜事件是其一,再来就是我的优良饲主认证彻底过期,想恢复功用,还得跑好多程序,弄得我这几个月来焦头烂额,後悔自己怎麽就忘了认证三年一期这回事,难怪钟医生之前提醒我,偏偏我不听,好在证照一换新,就只剩主宠二人汇集文件签名盖章了,否则我真的会疯掉。

见我着急,吉赛儿反倒相当冷静,自确定安娜的认领失效以後,便悠闲地继续住韶昕家、悠闲地等丽蒂雅重建完成,再悠闲地搬回医院二楼,完全不理会我的奔波劳苦,如今牠为了熟睡中的菲比忙东忙西,更直接把我上升成透明人,好像我要认领宠物跟牠完全没关系似的。

到底谁比较没心没肺……

勉强按耐住满心委屈,我缓步走到牠背後,很自然地伸手从牠手中接过刚折好的纸鹤,打开一旁矮柜放置的透明塑胶瓶放进去。

这祈福用的纸鹤能起多少作用我不晓得,但菲比最近的状况确实减缓许多,弄得我最近也开始想和吉赛儿一起折了。

朝近处看,牠那遭到阿庞连续取笑好几个月的圆形秃已然痊癒,头发重新留到肩膀长度,拿一根和牠头发颜色相近的翠玉簪子簪住,身上那件月牙白的男式旗袍很是漂亮,背後开出一双好看的弧口,周围镶一圈金布,让翅膀能舒服地伸展。优雅的粉色盘扣从颈间一路绵续到腰间,不知怎的就有种特殊的禁慾味道……戴浩然果真是了不起的设计师啊,不由得红着脸笑起来。

被欣赏的美人却在此时一脸促狭:「笑得这麽恶心,肯定在想下流事。」

「我没有!」立即否认。

「……」

於是吉赛儿鄙夷的眼神就这麽持续到餐宴上。

虽说是庆祝,但我们从来就不会准备那些个框框条条的东西,大家很随性地围坐在一起,吃个饭、聊个天、欢喜时开个香槟,就很够了。

席间阿庞和班班发狂似的狼吞虎咽,活像几个月没吃上一顿的难民,周围一片狼籍,无人敢靠近,就怕在混乱中被他们夹去配饭吃。

韶昕和小鹿一个耍性子挑食一个逼着喂,不一会就听见韶昕克扣糖果的威胁和小鹿可怜兮兮的撒娇声。

钟医生和丽蒂雅已经开始吃饭後甜点,趁大家热闹,提议边吃边玩宾果游戏,她们来当裁判,话一出口就惹得在场男性热火朝天,很是开心。

吉赛儿没兴致参和,我就给牠准备蛋糕红茶,让牠一个人在旁边安安静静地享受。

晚餐时间结束的时候,大夥儿或坐或卧地聚在二楼钟医生按韶昕家模式打造出来的房间,温暖的木制地板飘着馨香,彼此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近期的计画。

韶昕说最近又想带小鹿出国渡假,说不定能在我参与学术研讨会期间抽空在外地碰面,由於吉赛儿早早就说好不跟我一起去,正觉得忧郁呢,没想到竟能拐到可爱的小鹿作陪,当下欣然提供我下个月行程和计画住宿的饭店。

「小鹿要去给阿威加油!」小鹿坚定地朝天握住小拳头,接着歪歪脑袋,对我甜甜地笑一个:「加油——」

瞧瞧,这都还没出发呢,小鹿就给我加油上了,我那颗心化得……都成软糖了。

而这就直接导致之後韶昕的编辑苗晶晶小姐,那如海一样深邃的绵长怨念。

阿庞见小鹿给我加油,心里很不平衡,说是之前被老板扣了薪水,也没听见小鹿冲他喊加油,然而扣薪水这件事虽然的确是有的,但阿庞之後办的一件大Case很成功,给戴浩然赚不少钱,结果扣的那点薪水便以分红的名义重新回到阿庞的帐户里,一毛不少还多了,贯彻他的有钱人之路。

若说阿庞现在还有什麽委屈,来源肯定是班班,否则以他的能力和财势,谁敢惹他啊,再说现在班班每天跟他一起上下班(无视雇主),那小日子正美着呢。

和其他人相比,钟医生和丽蒂雅就平稳多了,医院重新步入轨道,病人陆陆续续回笼,想必再过一阵子就能恢重建前的光景,新的生活开始,丽蒂雅还像以前一样立在街角,治癒大家。

至於我嘛……

趁着众人都在,我笑容腼腆地把刚出炉的认领文件摆出来,连着红色印泥缓缓推到正半躺在靠枕里的吉赛儿面前。

牠斜眼一瞄,不是很热心地问道:「……这是什麽?」

「二次领养的文件。」我将手移到那已然签上我大名、盖好印章的文件,食指对上一空白处,说:「只要在这里拿拇指画押,以後我就是你的主人了。」

「……」美人容色平静,既没有高兴也没有恼怒,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玩自己羽毛。

我不免心下忐忑。

因为怕牠不相信我,才特地选在大家面前做这件事,有大夥儿在一旁作证,吉赛儿应该就能好好跟我定下了。

一眼望去如我所料,钟医生、韶昕和阿庞都乐见其成,还为了让我办成好事,各各闭口静观其变,文件也处理得万无一失,现在只差吉赛儿高抬牠的贵手,往印泥那儿沾一下,把指纹留在文件上而已。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可牠却是这般面无表情、不打算动作的样子,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匆匆补上一句:「我已经想好要当你的主人,你可不能胡乱拒绝啊,就是拒绝了,我也会抓你的手强行画押的,反正……反正这件事算是定了,你抗议也没用。」说着说着,不由得有些心堵。

见我难过,钟医生赶忙在一旁开口劝道:「是啊,这事拖得够久,早该办了,吉赛儿你就答应阿威吧。」

其余众人点头附和。

无视周围人的反应,吉赛儿仅扯扯嘴角,一双美目盯得我背脊发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想清楚了?」

「对。」我坚定地点头:「之前我就已经说过,我喜欢你,会领养你,一直珍惜你,所以……请你画押。」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会,我暗想,若吉赛儿至此都还不肯就范,就不能怪我了。

所幸对峙半晌,美人的表情终於略为松动。

「……我可陪不了你几年。」

我盯着牠说这话时平静的脸,一阵愕然。

心思霎时千回百转。

很快地,我微垂下眼帘,答:「我知道。」

「脾气也不会因为被你领养了就变好。」

「我知道。」

「更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关在家等你回来。」

「我知道。」抬眼冲牠笑笑:「只要你喜欢,我什麽都依你。」

眯着眼反覆确认着我眼中的意愿,吉赛儿和我一时陷入沉默。

不一会儿,牠终於乾脆地颔首:「那好吧。」随即伸出纤纤玉指,迅速在印泥上翻了翻,在指定的空白处抹上一点殷红。

我将文件取回,小心地封起,然後从口袋中拿出老早就准备好的项圈,和先前那个绿色的公共项圈完全不一样,我选了大红色的宠物项圈给牠。

红色的项圈,配上火一样的人,正好。

我凑到牠身边,将手伸向纤细白皙的脖颈。

吉赛儿微低下头任我动作,过程安祥又平和。

慎重地把项圈在牠脖子上扣好,我按下按钮,项圈发出滴答一声开始启用功能。

□饲主姓名□

程晟威

□宠物姓名□

吉赛儿

从此项圈便一直闪烁温暖的微光,成为吉赛儿属於我的证明。

「哇喔!」阿庞终於憋不住发出怪叫:「臭鹦鹉今天倒是出运啦,终於拐到阿威这新好男人当饲主!可见圆形秃这条苦肉计还是很有效果的,不容易啊不容易,肯定要开酒庆祝一下!」说完不晓得从哪里变出一打啤酒重重砸下,以表欢喜之意。

吉赛儿眯着眼反唇相讥:「总比某智障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一年多这条苦肉计高明。」

「你说什麽!」阿庞作掀桌状:「我那是光荣负伤好不好!光荣负伤!」

「好光荣啊,我眼睛都被刺得张不开了。」

「你……!好、好,臭鹦鹉你等着……」他愤怒地卷起袖子。

钟医生满眼的笑意:「哎呀,你们真是的,可别在我医院里打起来!」

和阿庞气急败坏不同,他们俩一来一往拌嘴逗得大夥儿都很高兴,还真把阿庞那一打啤酒开来喝,一罐接一罐,不够了还冲去便利商店买,大半夜的几个闲人肩膀搭着肩膀,摇摇晃晃地一路唱歌,把邻居都吵起来了。

看着周围表情欢快的友人,我不禁想,若每天都能像今天一样,该有多好。

因为实在太开心,我们没多久就喝挂了,钟医生趁自己还有一点神智,把大家留下来过夜,各自安排着回房间。

我自然是到吉赛儿房里的。

茫茫然被牠撑着走,我一路走一路笑,异常愉快,结果被身旁的人连骂好几声笨蛋。

我也不生气,一直笑,躺倒在床上翻滚,把脸往床单上满足地蹭蹭,蹭着蹭着,意识越来越迷茫,只觉得有人正千辛万苦把不住手脚乱挥的我拖上床,拉起被子盖好,我却很不配合地一踢再踢,踢到最後那人怒了,被子一掀把我裹成高丽菜卷,任我耗尽力气都挣出不来。

人被绑住一样地越挣越累,我的脸渐渐苦下来。

醉酒的人,总是比较脆弱,大概是我平常忍耐惯了,一醉酒便原形毕露,不管不顾地呜呜哭起来:「好累……我好累,一个人……好辛苦啊,吉赛儿……」

红着眼眶不住痛哭,我拚命出力,总算挣出棉被,一把抓住身边的人,口齿不清地反覆念叨:「我好想牠……好想牠啊,好多日子一直想、一直想!可越想……就越见不着,连在梦里见一面都没办法,我已经太久、太久不做梦了。我以为我能一直记得,但是我却……我忘记了,我把牠、把牠忘了,声音不记得了,长相也……怎麽办?怎麽办吉赛儿……呜呜……怎麽办……我忘了……蓝尼……蓝尼……」

内心的恐慌如山洪般爆发,我哭得头痛心也痛,不由得开始生自己的气。

「为什麽我是这样的?像我这样的人,乾脆死掉算了!蓝尼死了,死掉的人是没有需要的,我这麽一个不被需要的人,多吸一口气都是多余,死掉好了,就不怕不被人需要了……」

模模糊糊间,又想起父母提着行李离去的背影、奶奶在棺木中沉睡的容颜、蓝尼逐渐枯瘦的身体。

「别……」颤抖着抿住嘴唇,我抱住头,不住拉扯自己头发,不停地忍耐、再忍耐,终於还是哽咽着说出这辈子最痛的伤:「别离开我,为什麽每个人都要离开我?我做错了什麽?我做错了什麽告诉我啊,不告诉我的话,我不知道啊,不要这样,不要什麽都不说就离开……吉赛儿你以後……你以後也会离开我吗?我不要……不要……」

告诉我,我都去做。

只要知道还有人需要我、还有人能给我方向,不管路途多遥远,我都能走。

就是不愿在绝望中独活。

正哭得死去活来,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一把纤细的男声靠在我耳边,呼着暖暖的气,道:「程晟威,你……领养菲比吧。」

闻言,我瞬间止下一切动作。

趁我低下声抽噎,那人用手抹去我的泪水,接着说:「如果你现在功课很忙,就专心做好,我替你待在医院照顾牠,有什麽遗憾,好好照顾完也就结束了。」

「别老想着不被人需要就去死,你又没病,哪那麽容易就死的,难不成你到现在还想我成天在你身边跟前跟後、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吗?小鬼才干的事我不屑做。」

「离开不离开什麽的,日子都还没到呢,想那麽多,这不是咒我吗?真是不能让你喝酒,一喝酒就胡言乱语,哭成这样算是什麽事啊,我又不是保姆……」

中间的诸多抱怨我听不清楚,下意识朝暖源靠,才又听清楚了。

那人语气温和地:「……就像你说的,好好读书,考第一名,当上优秀的医生,以後忙起来的时候,就努力工作,不忙的时候呢,就出去逛逛,不管我在或不在,只要你能把这辈子人家做过的事全做一遍,就没那麽多莫名其妙的蠢想法了……」

印象中,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这样的话给我听,故我努力撑开眼,想看看说这话的人是谁。

晕晃的视线里,一抹绿色的身影笼罩着我,还在乱乱地思考中,额头上就感到一抹温暖的湿润。

那人用滑嫩的脸颊蹭蹭我额头:「听好了,我只说一遍,不管你醒来之後记得不记得,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一个字不落下地刻在心里面,既然你说什麽都给我,就给我这个吧,我就想要这个。」

「……程晟威,我要你这辈子都不要再有遗憾。」纤细嗓音郑重其事地:「你没有遗憾的话,我也没有遗憾了,知道吗?程晟威……」

—『我要你这辈子都不要再有遗憾。』—

学舌一样,有人在高高的彩云间反覆喃念我的名字,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夜晚,我做了一个好梦。

蓝尼站在故乡金黄色稻田里,朝我挥手。

牠的五官好清楚,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竖着狗耳朵、温暖地冲我笑。

灰黑色的头发迎风飘散,我甚至可以闻到随风而来的熟悉稻香。

秋日正好,蓝天白云下,我拨开重重稻穗,一步一步挪移到牠的跟前。

风声飒飒作响,蓝尼的身影越来越近,人却慢慢从成人阶段开始一阶段一阶段倒退,变成我刚从父母手上接过来那时候。

小小的、圆圆的、软软香香的。

牠打着一双小赤脚,自半人高的稻穗中不屈不挠朝我的方向挤过来。

神色间全是坚定的温柔。

瞬间泪眼模糊,我不断呼喊『蓝尼、蓝尼』。

然後在紧紧拥抱中,侧头亲上……

牠颊边深深的小酒窝。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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