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鸚鵡 — 番外 吉賽兒的憂鬱

正文 寄居鸚鵡 — 番外 吉賽兒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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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吉赛儿还是只羽毛都没长齐、全身上下一团糟的雏鸟时,牠就很清楚地记住一句话:『对不起。』

这句话,主人时常挂在嘴边,三不五时便脱口而出。

起初牠以为这是极普通的口头禅,可听了几次,发觉好像不是那麽一回事,因为主人每次说的时候,脸上都会浮现出奇怪的表情,那表情太复杂,吉赛儿无法理解,却总是感到浓浓的悲伤。

等到再大一点,吉赛儿渐渐听懂人话,第一件事便要搞清楚这句话是什麽意思,牠以为主人之所以悲伤,是因为牠不理解他的话,若是牠搞清楚了,说不定主人就高兴了。

结果没想到,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之後,吉赛儿却越发悲伤起来。

『……对不起,没办法给你自由的生活。』

『……对不起,连一步都没办法让你踏出去。』

『……对不起,让你这辈子注定无法见其他人。』

『……对不起,我养了你。』

因为某些难以解释的理由,主人不能被人发现饲养宠物,牠心里虽然奇怪,但只要看见主人那复杂的表情,便豪不犹豫地默默接受了。

什麽是自由,吉赛儿不知道,也不曾想过,但主人却因为无法给予牠自由,转而做出很多很多,对吉赛儿而言根本没有意义的弥补。

邮票、模型、古董、花瓶、风景画……这些一无是处的废物,全都收集来让牠在家闲暇之余摆弄,为了不让主人失望,牠还真摆弄出个样子,连品味都有了。

满足了物质上可说是毫无必要的需求,主人进一步求取精神上。

因为无法带牠出门见人,便陆陆续续将一只又一只的宠物迎进门给牠作伴,最大的小牠三岁,最小的还在保温箱里没孵出来,总之牠很快就从家里唯一的宠物变成保姆,即使心下不满也无处抱怨,因为牠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牠。

兴许就是主人这般过於偏执地想满足牠,才导致最不能被发现的事被发现了。

牠与一干同伴在三更半夜悉数被人抓起,送到别的地方,过了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凄惨日子,接下来的记忆非常混乱,牠从没记清楚过,只觉得世界到处充满着痛苦与折磨,再见到主人时,他脸上苍白的表情也是这麽说的。

这时牠才知道,原来自己与主人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没有未来。

『对不起……对不起……』周围水潭蔓延出浓重湿气,绝望的瞳孔漆黑如墨,主人颤抖地跪下,匍匐身子抱上素未谋面的老人的腿,将额头狠狠嗑在地上,渗出赤红的鲜血:『老师您放过牠,求求您放过牠,牠没有错,是我,都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为了给牠生的机会,主人到死都在说『对不起』。

失去一切希望,也不过如此吧。

「——程是前程的程,晟是日成晟,日就是太阳,成就是功成,在太阳成就下,世界光华明亮,威则是威猛的威,有力量的意思……」

青年坐在床边,拿食指点住掌心,一遍一遍勾画,嘴里念念有词。

刚从鬼门关前活回来,手腕上还缠着绷带,吉赛儿默默注视这样的光景,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跟在知识份子的主人身边多年,牠依然识不得字,数字勉强可以,但文字在牠眼中,完全是一个又一个浮动扭曲的符号,怎麽识也识不清,後来主人得出一个结论,这是宠物独有的识文障碍。

然而青年却像对此毫无所觉,在牠自杀被救回之後几个星期,发现牠竟不记得他的名字,震惊之余开始不厌其烦地解释,一遍说不清楚,就说两遍,两遍不行,三遍,到最後牠就算不想记,也记起来了。

程晟威,这个人叫程晟威。

跟主人一样,有一双栗色的眸子,看起来很温柔,有读书人的书卷气。

不论照顾再怎麽麻烦的病患,比如牠,都不会露出任何不耐烦的表情,只有在听见牠又想死的时候才会勃然大怒,因为他前一只宠物即使不想死还是死了,而牠明明活得好好的,却不想活。

……牠放任自己不断憔悴。

吉赛儿知道,主人生前总是打从心底地,觉得牠漂亮。

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像在欣赏着最美好的事物。

每当主人的目光一而再、再而三在牠身上流连忘返时,那满心愉悦啊,几乎都要涨上喉咙口。

既然主人这麽喜欢、满心亏欠地也要喜欢,那牠就负责好好保留,就像保留那些没用的收藏品一样,藉由这种方式,安慰主人那颗长年担惊受怕的心,让他沈醉在自己的美丽中,遗忘现实的丑陋。

牠是那麽努力。

可到头来什麽也没能留住。

保护与被保护,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那麽那麽难,以往就是太过天真,才会以为只要主人还在身边,牠就能保护主人、和主人喜欢的所有东西。

牠这麽有自信,却还是沦落到如此境地。

遥不可及的梦,终归只是梦而已,任何努力都是徒劳。

最希望珍藏保护的人不在了,空留牠一身美貌,既然如此,死了倒也乾净,像牠同伴们一样跟着主人一块儿走,会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牠光想像就觉得开心。

然而眼前的青年不允许牠这麽做。

他像在跟什麽东西拔河,一次又一次将牠从濒死处拉回来,明知跟着主人一起走,才是宠物最大的幸福,青年却不管不顾地牢牢将牠抓住、不许牠离开。

牠难以忍受青年的鸡婆,死意更加坚决,到最後连小真都灰心了,青年却还是不放弃,一得空便寸步不离地窝在床边和牠说话、念故事书给牠听,三不五时带牠出去晒太阳,说些牠根本不关心的闲言碎语,即使他自己也尚未从打击中恢复,却依然日复一日,从不嫌烦。

那股宛如抓紧最後一根稻草的顽固执念,也跟主人好像。

渐渐地,牠觉得,若是输在这股执念下,好像并不太冤枉。

一直不放弃从死神处讨要牠的青年这麽强烈地希望牠留下,那牠留下来似乎也没什麽不好,为他恢复往昔的美丽也行,全当赔给他了。

这念头刚闪过脑海,吉赛儿心里便奇异地安稳许多,甚至因此过了好几天舒心日子,也不再想死。

等牠真正意识到,自己早在这时就已经把青年当成主人,已经是三年後的事。

三年来,吉赛儿满足於天天待在医院里,与小真及丽蒂雅度过宁静悠远的时光。

小真见牠逐渐熟悉平稳的生活,便和丽蒂雅商量,提出领养牠的意愿。

初闻消息,吉赛儿心里其实挺高兴。

因为小时候的教养,牠从来不是个性如小鹿仔一样温顺、蛮力班一样忠诚的宠物,自然很难讨除主人以外的人类欢心,所以不管待在哪里都很突兀,吉赛儿也知道自己的缺点,故总和其他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即使没有被排除在外,也很难真正融入。

然而这段期间,牠已经太习惯围绕在身边的那群人。他们总是想到便聚在一起,偶尔吵吵嘴打打架,明明应该是水一般平淡的日常,却三不五时有脱轨的情节发生,让牠这只寿命都已经过了一半的鹦鹉真正体会到,什麽叫热热闹闹过日子。

於是吉赛儿想,小真若真的领养牠,那麽,自己便完完全全是这里的一份子,以後想必不会再寂寞了吧。

想是这麽想,牠却始终没有点头答应,自己也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甚至在小真第二次向牠提出的时候,下意识严词推掉了。

小真并没有因此而生气,还像以前那样待牠,吉赛儿却觉得自己的存在在医院里越发怪异了,不由得焦躁起来,日子也开始变得有些难过。

小真也看出牠的烦躁,温言安慰牠,说如果宠物拒绝被领养,那必定是对方不符合当主人的要求,要牠别想太多,并提议牠多看看一些人,说不定就能找到合适的,牠岁数不小,是该找个人好好定下来。

吉赛儿也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经过反覆思量,决定接受小真的建议,参加宠物专卖店办理的二次领养,并选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其他人。

结果消息一公布,周围顿时乱成一锅粥。

大伤初癒的无脑庞就不用说了,每隔三分钟就朝某一处不停地膜拜,问他为什麽,他就说是要为牠那尚不见人影的主人祈福,蛮力班见他这般虔诚,也跟着一起膜拜。

小鹿仔在牠身旁东绕绕西绕绕,非要跟牠约定找到主人後去牠家玩,韶昕理所当然跟着一块儿绕,弄得牠眼晕。

早已知道内幕的小真和丽蒂雅还能悠闲地喝茶,青年就不是了,一整晚坐立不安,吉赛儿不明白他做什麽那麽紧张,还不断向牠确认『已经决定好了吗?』、『是谁?』等相当烦人的问题。

由於青年管得实在太多,一下担心牠未来的主人的品行,一下忧心牠决定得太快,牠一怒之下就回他一句『你管得着吗?』,他就闭嘴了,世界也清净了。

这样的清净持续很久,甚至到吉赛儿开始第一轮『相亲』,牠都不见青年到医院,就算来帮忙,也是选在牠前往专卖店『相亲』的时候。

起初牠还觉着没什麽,想不到时间一长,牠便开始浑身不舒服,连整理收藏品的好心情都没有。

青年推开玻璃门时的叮当响,有很特别的频率,三摇一晃,就算牠当时在别的地方做自己的事,只要一听那响声,就知道他来了,决定让人二次领养前,吉赛儿几乎天天能见到青年按牠记得的频率旋开玻璃门,手里拎着个蛋糕,笑得一脸憨傻朝牠走过来的样子。

如今突然见不着,吉赛儿不免有些不习惯,想问问青年干麽躲着牠,但吉赛儿又不愿特地为这种无聊事要小真打电话给他,於是便一天捱过一天,越捱越窝火,然後把这火全发泄到那些所谓的准饲主身上。

小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吉赛儿自己也很糊涂,为什麽印象中青年那句『你不需要这麽急』,竟然就真的让牠不急了呢?

不止如此,丽蒂雅出车祸那天,吉赛儿一听说青年昨天又趁牠出门才出现,二话不说推掉『相亲』,像只傻鸟一样坐在医院楼下非要等得他来,才会刚巧碰上车子撞进来。随後听无脑庞说青年为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正赶过来,便不顾他人抗议直接闯入别人家浴室,非把自己弄得乾乾净净漂漂亮亮才肯出来见人。

还以为隔那麽长时间再见到青年,自己会不再觉得烦躁,没想到却像在跟谁闹别扭一样,气得连话都不想说,看他傻头傻脑地靠过来送死,就拚命拿刺戳他,满脑子就想他和街友去流浪也好、让野狼叼走也罢,总之不要被牠看到,省得心烦。

青年却毫不介怀,不管牠说什麽都会原谅似的,温和的笑着。

他提起牠向来重视的收藏品:『那是去和你的名字读音一样的糕饼店买的,很特别……』

所有因等待而产生的郁闷与憋屈,在这一刻消散於无形。

这人想着牠。

带着一直都会带着的蛋糕,来见牠。

很高兴。

牠觉得,非常高兴。

於是乎,虽然得到青年『会来拜访』的承诺,吉赛儿却在韶昕家住不到一星期便再也耐不住等待,本能地偷跑去找他。

当吉赛儿满身行李走在前往青年家的路上时,牠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

牠想着青年见到牠时会如何惊讶,照他那鸡婆性子,应当会二话不说收留牠、照顾牠、像对待那条大狗一样地对待牠。

牠想着自己总要为下半生打算,挑上这麽一个看起来傻但温和又负责任的饲主,还算不错。

牠一下子欣喜、一下子旁徨、一下子满怀希望,短短一段路,被牠走得像一辈子走不完那般漫长。

牠太过自信,以至於好了伤疤忘了疼,後来回头想想,如果当初那条路没有走完,或是半路折回去,自己是不是就不需要接受青年那总是惶惑困扰的眼神、若即若离的态度,和那句与主人无比相似的『对不起』?

他温柔是真,心却是假。

以为他给了,其实他没给。

他的承诺不一定真的承诺。

他的关心不一定真的关心。

他的项圈不一定真的带有领养的意义。

他看起来什麽都在意,其实什麽都不在意。

他对世间所有都觉得无所谓,包括那用尽一生力气爱他的大狗。

他跟主人一样,只有亏欠。

因为做不到而亏欠。

再因为亏欠而弥补。

这样的一个人,就是吉赛儿以为温和又负责任的,青年真实的模样。

如果早早离开,或者在察觉自己把他当主人当下就摆脱他,也许就不用受那些本不该由牠来受的伤了,但很显然地,世间没有後悔药。

即便重新找了一个同样对牠有股执念的饲主,依然取代不了他。

就是这个破碎又不完整的人,会在酒醉迷糊之际,为自己的冷漠感到恐惧、为内心深处的伤痛放声大哭,然後像孩子一样紧紧抓住牠、要求牠不要离开他。

因为他身上那与主人相像的几个共同点,也因为那偶尔才出现的真实情感,吉赛儿终归像他所要求的那样放不下他。

既然如此,尽管他没心没肺、说谎像喝水一样自然,牠也愿意相信青年『我喜欢你,会领养你,一直珍惜你。』的这句诺言。

他的承诺不管是否出自於内心,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会履行吧。

是同情是亏欠都好,牠愿意低下头来,接受他真诚的弥补。

因为他是牠唯一学会也是唯一拥有的,爱情。

(此为未完版本,完整版已收入个人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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