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流光溢彩。朝夕》 — 第十章 說故事的人

正文 《流光溢彩。朝夕》 — 第十章 說故事的人

「往那边看看……」

「不会跑这麽远吧……要我说不是往这个方向。」

「我靠!这麽个大热天,连只苍蝇都懒得出来……」为首的男人用手扇了扇脖子,收起十字弓,对身後两名同伴下达特赦指令:「这样下去就算领到赏金也不敷成本,我们乾脆散了吧!」

林荫间,三位冲着黑道悬赏追杀王子的人稍微松了松紧绷的神经,原地徘徊一阵後,心有不甘却又难熬炎热,只得往回头路撤离,而树上,目标物背倚着粗枝,仰躺着聆听一切动静……

好像有听进去,又好像只是在看着树梢筛落的日光,淡漠的眼神好像全不当下面一干人是追杀自己的恐怖份子……对於何去何从,虽然身体有所行动,心情依旧空虚盲目……行屍走肉莫过如此。

投射在脸上的光斑渐渐灼热,日正当中,随即渐渐挪移,移动到了颈部……炙热的光线照着颈间的汗渍与污痕,肮脏的模样完全看不出任何一点王子的风采。

光斑渐渐淡了,转成红色,转成紫色……最後褪去……夜晚凉凉的风把日光吹跑了。

又是这样耗了一天,唯有此时垂下的手能显示出生命迹象,光依旧仰望着天空,好像在想什麽……却又似乎根本没有心力多想。

【小光……】跟着在树上坐了一天,佐为终於出声:【……你饿吗?】即使活了一千年,历经沧桑,但在这种情况下也实在问不出什麽……反反覆覆总是这麽几句。

【……】摇头,示意不饿,虽然不是真的不饿,只是不想吃东西。

佐为抿着唇,久久才憋出一句:【……这样啊。】

一人一魂间再度回归静默,清风拂过山脉树梢,也拂过雪白狩衣大袖……光微微偏头,首次有了不同的表情,极细微,但深知孩子情绪的魂魄却看在眼底……

【是不是有想要什麽了!?】啊啊啊……我不要太激动,表现得太奇怪反而不好,小光现在很脆弱,只剩下我了……我是个大人,得尽量表现正常些……对!我要正常一点!

不是没有注意到佐为变幻莫测的表情,心里想的好像全写在脸上……要是平时肯定会对那不知所措的包子脸笑出来,可现在只是一直盯着随风飘动的袖子……不发一语。

【啊,小光想要这个?】恍然大悟,从袖中摸出龙笛……对於孩子整整一个月来难得的一点要求,依旧难掩饰激动……此时此刻,哪怕有任何一丁点小光想要的东西,都是好事!

看着小光看到乐器的表情,似乎是真的放松了些……佐为这才七手八脚地将平时熟悉的乐器凑到唇边,战战兢兢的模样不难看出……这一个月,佐为确实不好过,总是千方百计想安慰小光,却又明白许多事情勉强不来……况且还是在没有实体的情况下,想要好好照顾安抚一个落难的孩子,根本是天方夜谭。

随着龙笛呜呜的旋律,轻闭双眼,好像真能听进去些声音了……

时间的流沙,随风,随着因吹奏反覆挪动的手指……渐渐开始流动……

声音还在,少年尝试坐起身……数十个小时躺在硬梆梆的粗枝上,一动不动,并不好受,此时稍稍一挪动身体,便能真切感受到四肢百骸的抗议声……也是活着的证明。

曲声依旧,对於小光的不适虽然看在眼底,但又怕过多的关怀造成压力……千年以来看着历史变迁的棋魂,此时也只能继续维护着孩子小小的要求……努力保持着音色……

……平安时代是个文化鼎盛的年代,於我在世的那些年,更是太平……而虎次郎过世时江户幕府的动乱才刚要展开……感受不深;今天小光却是处在历史核心的人物,一般人家人惨死眼前都足以让人崩溃,更何况小光可不是一般平民啊……还有翡翠的死……

如果旋律持续,能让小光提起精神……哪怕只是千万分之一,我都不会停止。

我现在,只能这样支持小光了……

凉风拂过了几回,星座往西沉睡……光注意到虫鸣止歇,鸟鸣起唱时,龙笛的鸣唱声依然持续,呜呜低鸣。

黎明微弱的光线再度透过枝叶,落到身上……光盘坐着,坐着,坐着……最後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试图接住筛落的光斑。

【……佐为,】光低着头,看着掌心中的微光,旋律中清晰的嗓音:【你知道什麽是地狱吗?】

闻言,魂魄乱了节奏……内心七上八下,不知所措的情绪完全表露在清晨的音色中。

静静地看着手中随时间渐渐暖和的光斑,身体好像定住一般……似乎刚刚的提问只是森林的空气流动声,是错觉。

良久,直到光斑渐热,再度开口:【……其实我也不知道什麽是地狱,但我知道什麽是天堂。】

听了这句,魂魄又慌了……直觉联想到孩子是不是想寻死?种种阻止悲剧发生的办法一一在佐为脑中上演,毕竟一场悲剧往往引发一连串的悲剧。

光没有移动,只是一直定定地坐着,看着手中的光……又过了些许时候,内心才又透出声音:【悲伤的时候,难过的时候,身处地狱的时候……有值得信赖的朋友愿意为自己不断付出、陪伴在身旁,】终於抬头,看向佐为:【那就是天堂。】

旋律停了,佐为看着光……四目交接。

最後竟哭了出来。

光没有哭,没有笑,只是坐着,陪着佐为哭……可是佐为知道,只要跨出第一步,往後就有希望。

湿漉漉的东京依然泛潮,周末的日本棋院六楼集结了许多热爱围棋少年少女,此时空气中没有对弈时的谨慎思维,一片寂静中能细细辨别出不同於以往的思路,正在沉默中延展……

「……老师就是这样走出来的吗……」良久後,内田抱着膝盖,缓缓出声。

「真是幸好有那位佐为老师呢……」

「就是说啊……」

休息室的榻榻米上此时才传出感叹与感谢,光给自己添了杯热茶,歪头凝视了碧玉般的茶水倒影一阵……才再度缓缓开口……

「……不,其实我……一直没有振作,」掌心转了转温暖的茶杯,寂寥与怀念的眼神:「当时没想这麽多,只是不想再让佐为担心了,总觉得那样很对不起他……那时候,与其说我重新振作,不如说为了重要的人,即使假装、即使筋疲力竭,也得勉强自己装出振作的模样。」

「即使勉强也……没关系吗?」很难理解的感情……

光苦笑,无奈摇头:「说真的,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不过当时确实也感觉到这麽失魂落魄下去不是办法……如果身边还有彼此珍视的人,就算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对方活着。」

「为了对方活着……吗?」少年转着眼珠子细细品味这句话:「……为了重要的人啊,嗯。」

「……呵,当时我才十二岁,真是太年轻了……」抿了口茶,润润因说起往事而乾涩的喉咙:「不过当时真的就是这麽想,要说对与不对,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答案,只是……我对这麽想的自己不曾後悔过,至今我也常常觉得如果是为了重要的人,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对方着想。」

「是吗……」孩子眼珠子一转,轻声发问:「但我听说佐为老师已经过世了耶,那老师您现在还有重要的人吗?」

光眨眨眼,几个念头一闪而过:「当然有。已经过世的人也是人,我总不能说佐为老师走了,他对我而言就不重要了吧?」勾起嘴角的一瞬,想起出门前还在呼呼大睡的某人:「当然随着年岁增长,遇到的人越来越多,也会有更多珍视的人吧,我想这一点大家都是一样的。」

雨的气息在院生的思路间流转,年岁相差无几的听众们各自思考着自己的心事……也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内心。

在乎什麽?讨厌什麽?遇到过什麽样的人?某年某月发生了什麽样的事……这些是否都驻进了自己的心中?有过些什麽样的感受?如果没有,是不是代表我们明明生长在太平的东京,却有如行屍走肉般活着?

「嘛……也对,为了珍惜的对象也好,」良久後,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少年终於打开期待已久的便当:「至少就结论来说,老师现在好好的在我们眼前,或许有时候不管是为了别人或是为了自己,即使勉强,能跨出一步总是好的……」

「……嗯,毕竟那是在逃难吧……就怕自我封闭了起来,就算……就算为了佐为老师也好,况且心里再怎麽难受,那种情况下也没有时间继续耗了……因为即使敌人没找到老师,老师也很可能自己因为缺乏生存动力,结果饿死在山林里。」内田规矩地说着,却对旁边先於老师用餐的少年白了一眼。

光微笑,看向周遭围拢的院生们:「的确,有时候即使勉强也得全力以赴,就像对局的时候,越是紧要关头、心中想着『无法挽回』的当口,越需要找到活路,坚持下去…………嗯?你们也快吃吧,下午还要对局呢。」说是这麽说,光自己倒是没有打开外卖饭盒的打算。

「老师不吃吗?」说着说着也饿了吧……

「呵,我若认真吃,谁来跟你们说後续?」弯起眼睛笑的时候,彷佛那些年,那些事,真的很遥远。

那是尘封的记忆,只被现实中太多的繁琐事务掩盖,从未删除,如今细细回忆起来,清澈透明,心疼过去的同时却也为现在庆幸。

【小、小光,我觉得万万不妥!不可能啦!】

【……】

月色虽然清朗,海岸的风势却很强劲,深夜的浪打在港边人造石上传出巨大声响……若不是一人一魂用心灵交流,根本不可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这情况你别想潜下去偷上船了!别说被浪淹没,就算会游泳,万一海浪把你冲撞到船身,那、那、那一定是重伤的!小光我不要啊!呜呜呜……】

紧了紧身後的巨大背包,整了整被海风吹得狂乱的假发:【……嗯。】确实不好办,这种风势就算有救生圈也未必能平安上船,况且我还有行李。

将身体隐蔽在巨大的船影下,躲过两两巡逻的持枪可疑分子,观察周围是否有堪用的物品。

……港边常见口径比巴掌还宽的绳索、救生圈、防撞轮胎……以及自身的一筹莫展。

【这些船都是到日本的吗?】佐为见小光虽然还是不太说话,但至少有真正积极思考当前处境,便也稍稍安心,跟着一起商量:【如果搭错的话……】

动作不敢过大,缩了缩身子将身体隐藏到更暗的阴影下,眼神示意:【那边那一艘白色的,看样子是开往鹿特丹,再过去的是阿拉伯文,看不懂,还有现在遮蔽我们的……我想是上海。】

【上海?】佐为立刻凑近脸:【那是不是离日本很近?小光你确定吗?到了上海要再到日本就容易了吧?】若能上这艘也好,这艘船大看来平稳些,总归先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眨眨戴着隐形眼镜的眼睛,头一次这麽认真思索……毕竟过去都是由翡翠思考这种问题。

【……不,虽然我不清楚,但到上海应该要很久……】思索不过数秒,认真衡量利弊:【虽然我现在还有体力偷渡,但……万一真的到了上海,十之八九要换船……恐怕没有体力再偷渡一次。】

佐为也跟着延续思路:【有道理……就算要落地生根,我们又不会说中国话……】语言问题等於自断一臂,不行,很快就会被发现。

黑眼睛定定地望向最远、受风力最强不断晃动的第一艘船:【……我想上那艘,没读错的话……那串字母是Yokohama……】看向身旁的魂魄:【是往日本吧?】应该是。

【横滨!?】佐为开心了,眼中透出希望:【那离江户很近,安政六年就开放了,是个大港!】

【江户……东京吗,很近?】

【以小光的脚程加上行李加上要掩蔽……】认真扳着手指算了算:【走路四天。】

【…………佐为,我想现代的日本人不需要用走的到东京。】能偷渡上船,总能有办法搭车,再说届时我肯定很虚弱,看样子接下来的生活必须动脑为主,尽量节省体力消耗。

月朗星稀,海风呼啸。

【不过那边的浪最大……船晃得很厉害……】虽说此地真的不宜久留……但……

【……停在最外面,受风力最强,】看了看脚边的粗绳:【得想办法在黎明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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