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ir-
站在很久没走进的家门前，却有种想逃的冲动。
虽然是决定实现你对我的期待了，此时此刻还是让我很紧张。
小樈侧首看了看我，然後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背：「如果还是不想，我自己进去就好、没关系的。」
我转头看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记得当初要搬出来时，父亲的不谅解与母亲的怨怼，大学以後、非必要我不会回家。
尽管我们都在台中，尽管从我家到这里骑机车只需要大概半个小时。
我就是难以鼓起勇气踩进家门一步。
「都已经下定决心了，不进去、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思苹。
你的企盼，有太多我已经无法完成，仅有的这些微薄，我怎麽还能再不做？
「哥哥，谢谢你。」小樈看着我微笑着说，她的笑容里，有我说不出的成熟。
我回她一个微笑，牵着她的手进门。
我想我还是需要有人的支持，我还是需要有人给我勇气。
一直以来都让我只想逃的家，我从没想过会有必须再回来的一天。
家里的摆设依然，典雅的白色沙发，以及一张玻璃桌面的茶几，电视换了一台萤幕尺寸较大的。
不同的是电视柜上，我跟小樈的奖状已经不在了，却换上了少有的全家福照片。
还有我跟小樈婴儿时期的照片。
我站在电视柜前，静默端详着相片里的自己，还有爸爸妈妈，心里却静得不像话。
这个家，也曾经温馨过吗？
小樈进到屋内晃了一圈出来走到我旁边，也抬头看着那些相片。
「爸爸妈妈好像出门了……到处都没看到人。」
我点点头，依然没有说话。
对於小时候的点点滴滴，我发现自己已经没了任何记忆。
上了小学开始，父母就不断的让我学才艺，围棋、钢琴、珠心算……
不管我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因着他们的价值观，一个礼拜里面，我跟各个老师们相处的时间，超过我能见到他们的时间。
就连小樈，在母亲坐月子结束後，也交由保母照顾。
不得不说，我们的父母，汲汲营营於社会上的名声，受到许多人景仰、喜爱，却舍弃了在自己孩子心目中的重要位置。
小时候的我对他们的虚荣厌恶不已，现在看着这些相片、却替他们感到可悲。
「哥哥、还是很讨厌他们吗？」小樈看着那张全家福，若有所思地轻轻问出口。
我望着相片里的我们，思绪很是复杂。
七岁的梁语夜，那时的你讨厌他们吗，讨厌你的父亲与母亲吗？
而现在、二十六岁的梁语夜啊……你还讨厌他们吗？
或者该这麽问：我，真的讨厌过他们吗？
相片里的我，笑得很腼腆，已经牙牙学语、开始学步的小樈抱着我，笑开牙齿尚未长齐的小嘴，很是可爱，让人不禁会心一笑。
父亲跟母亲站在我们後方，妈妈依偎在爸爸怀里，笑得很温柔，不同於我记忆中她努力忍下不耐烦与客户沟通、硬是弯出的职业笑容；而爸爸，微微侧着身子站，偷偷支撑随时会因为站不稳而坐下的小樈，脸上难得有了笑容，迥异於要求我课业表现的他。
这张相片，是在九族文化村拍的，那天玩了什麽？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只知道七岁的梁语夜，稚气的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看起来好幸福。
「哥哥？」感觉到小樈不确定地拉了拉我的手，我想勾起微笑哄她，却完全笑不出来。
我只知道，我讨厌七岁的梁语夜，因为那时候的他还拥有父母所有的爱，才能笑得那样满足。
而现在的我，却只拥有小樈，这个始终陪着我的妹妹。
「你还好吗？」小樈担心地望着我，我摇摇头。
这个对我始终如一的妹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贴心可爱。
一直以来觉得少了父爱与母爱，身边却多了会让我想好好宝贝的亲人。
这个妹妹，是我一直以来讨厌的爸妈，给过我的、最好的礼物。
「我没事，只是有点感慨。」揉了揉她的发，我再次望向那张相片。
心里的锁瞬间全都开了、在这瞬间。
七岁的我，不可能讨厌爸爸妈妈，因为刚被忽视不久，为了再让父母开心，不断追求自己能做到的最好，殷殷企盼能因此换得他们的肯定，只要一句赞美，就会高兴地挨着什麽都不懂的妹妹不停诉说。
直到国小毕业，我踏入叛逆的十二岁，还没开始讨厌父母，却已经排斥与他们有正面交集，因为发现无论自己做得再好，也换不到爸妈好好跟我说几句话、好好陪我吃一顿饭，甚至是好好看我一眼。
国中毕业了也越渐明白现实的残酷，十五岁的我终於真的对父母死心，加上生命里多了一个思苹，就算还是没办法让爸妈的关心停留，我也开始不再在乎他们如何，也开始觉得，他们只是外表光鲜亮丽的，虚伪的大人。
最後，高中终於毕业，十八岁的我终於逃离这个已经成为束缚的家，将父母的难受视若无睹，硬是告诉自己、自己做的一切，不过是他们从小到大在我身上凿下的伤的、九牛一毛。
从最开始的深深爱着、盼望着，慢慢的，爱与盼望被难过失望所取代，再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争吵，所有的爱，也被关进心里最深最深的抽屉。
於是开始有不一样的心情，为了避免再受伤，开始拼命武装自己，拼死抗衡着内心最纯真的感受也要把曾经看重的人刺得伤痕累累。
尚不成熟不懂事的我，一直以为这样就是最好的。
可是啊、二十六岁的梁语夜，终於明白自己有多愚蠢了。
看着相片，我伸手揽住小樈的肩膀：「小樈，哥哥很幼稚。」
感觉到她抬头看我，我没有低下头回望，扬起笑脸：「我一直以为，他们在外面拼命佯装笑脸的工作，只是为了让补习班的学生喜欢他，或者让客户喜欢她的设计而赞赏她。」
「哥……」
「於是他们选择在外面把自己累死，回家见到了我们，却倦着一张脸，没有笑容没有问候。」
看着爸爸跟妈妈过去的笑脸，我轻轻扬起嘴角。
「我努力做了很多事情，拼命让自己变得很优秀，以为他们就会因此而像小时候那样疼爱我。」稍稍收紧揽着小樈肩膀的手，我继续说：「可是我忘记了也忽略了，他们的工作有多累人，身为他们的儿子，却连一声『辛苦了』，都没说过。」
小樈轻捏了捏我搭在她肩上的手，我低下头看她：「难怪，小樈这麽受爸妈喜欢。」轻笑了笑，我收回手然後摸了摸她的头，她眨着大大的眼睛，欲言又止。
「我一直觉得他们为了工作为了在外的虚名，而选择抛弃我的种种感受。」
小樈轻轻摇头，让我知道她在听。
「我却也为了自己的感受，而选择抛下他们，逼自己讨厌他们。」
「哥……」
讲起来，其实是自己活该。
从小到大，我太习惯让自己的内心被莫名的没自信与不安而蒙蔽。於是一次又一次的，推开其他人的关心与爱，最後才回头埋怨，自己是被丢下的那一个。
愚蠢至极。
「哥，你今天怎麽了……」小樈看着我，表情看来有点难过，我笑着摇摇头，走到沙发那坐下：「只是突然想通了。」
她的表情里还带着困惑，还是乖乖的点点头，我抬头看墙上的吊钟，再望向才刚跟着坐下的小樈：「妹，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吧？」
「咦？」
再抬头瞥了那些相片一眼後，我微笑：「今晚，我们一起煮菜给爸妈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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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干之後，我莫名成了公关，夏寞则是副社。
一中跟女中的热音情感本来就很深，还得跟二中、文华一起办许多大大小小的活动。
今天，是四校干部联合茶会的日子。
一大清早起床後，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套上了一件黑色的衬衫搭深蓝单宁裤，再随手抓抓头发。
茶会什麽的，穿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背上惯背的侧背包，走到玄关套上布鞋，拉开铁纱门，爸爸刚从外面回来，手上还提着买好的早餐。
看了他一眼，我闪身打算直接走掉，他叫住我，我只是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又要出门？」
「嗯。」
「要去哪？」
「社团的干部联合茶会。」
「几点回来？」
「不知道。」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无奈了起来。
公车已经开走了……
「你最近每个假日都出门，晚上又都八九点才回家，这样哪有时间念书？」
又是念书。
我回头看他：「除了念书，除了成绩，你对我没有其他的话能说了吗？」
他正打算开口如往常那般地训斥我，不留给他开口的时间，我接着说：「我不是你的学生，如果你没忘记的话，我还是你的儿子。」
我的视线移到他手上的早餐提袋中，仔细望了眼，唇边勾起讽刺的笑靥：「连买早餐，都只有三份，可见你一点都不把我当一回事嘛。」
他低头看着自己提着的那袋早餐，正想开口又被我截断：「我走了，拜。」
我转身就走，不理他可能会有什麽反应。
我讨厌他，开口一问就是我的功课，见了面连句早安、吃饱了没，这些简单的问候都没有。
上了公车，惯性走向後方的座位，不经意间我的手被轻轻拉住，我低下头望。
思苹对我眨了眨眼，微微勾纯笑着，文莛坐在靠窗的位置，望向窗外，似是没发现我的存在。
或是直接忽略我的存在。
「我以为只有我会不想待在家里。」我在跟思苹走道旁的位置上坐下，中间隔着一条走道，我轻笑着说。
「因为我是副社……学姊有交代我跟知杏要早点到比较好。」
我点点头，再望向她身边的文莛。
「那你妹是什麽干部？」
「教学，Keyboard的人太少了，没办法。」
原来如此。
「姊，我还想睡。」文莛回过头来对着思苹说，视线移到我身上：「Samir，早安。」
嗯？不是故意不理我的吗？
「早安。」
「我要睡一下，到站叫我。」她再把视线拉回看着思苹，然後非常自然地直接靠上她的肩，「Samir晚安。」
呃，晚安……
你慢慢转头过来看着我眨了眨眼，然後拿出手机单手在上面按呀按的，我望了几秒，就转回头看着窗外的街景，不打算打扰你。
公车在十字路口停下，我的肩膀被轻点了点，回头望，思苹拿着她的手机在我面前晃晃。
「嗯？」我疑惑地看着你，你伸直了手，然後看着我的手示意我接过。
我接过你的手机，你在讯息框里打着一句关心：「跟家人怎麽了吗？吃早餐了没有？」
在你的文字下方，我输入：「嗯，刚跟我爸不愉快，一早起床洗好澡就出门了，所以没吃。」
把手机还你，你看了一眼後，侧首看着我眨了眨眼，低头继续按键盘，再把手机递给我：「吵架了？那等一下我们先去吃。」
「没有吵架，只是不太高兴。你们也还没吃？」输入完，你再接过。
「我们吃了，我的意思是我们陪你去吃。」
「这样你妹会不高兴吧？」
把手机交给你後，我看着你，你看着靠着你睡的文莛，抬手轻顺了顺她的浏海，然後在她耳边低语，她抱着你的手臂轻轻磨来磨去，你宠溺地笑着，摸摸她的头，继续说话。
我撑着下巴望着，不禁也笑了。
你们的感情，真的好得让人羡慕。
突然间，文莛坐起来，视线放在我身上，我愣愣地跟她对上眼，她看看我、再看看思苹，揉着眼睛点点头。
我疑惑地看着你，你柔柔地笑着，伸出手轻戳文莛的脸颊：「今天这麽乖。」
「我一直都很乖啊。」她不满地看着你，嘴角也扬着笑意，视线又放到我身上：「欸，今天很重要，你还饿着肚子出门噢？」
「呃，嗯。」
「等一下先去吃吧，反正还很早。」
我点点头，不解地望向你，你笑着以手指代替梳子，轻轻顺着文莛的长发，偏头看着我，眨了眨眼。
为什麽，她对我的态度，变这麽多？……
沉默看着你们很是温馨的互动，我转回头，望向窗外已经看成惯性的街景。
我不知道该对她今天突然不敌视我的样子作出什麽反应。
公车到了站，你们率先起身，往前走，我迟了几秒跟在後头。
你刷了卡下车後，文莛也刷了卡，在我也要跟着刷时，她回头：「我不想让姊姊为难，你们的事情，从今以後，我会尽量不理。」
我呆愣了几秒，她已经走下车，回头看我：「快点下来啊。」
「噢嗯。」刷卡，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司机：「谢谢喔。」
「走吧？」你微笑看着我：「饿昏了啊？在要下车时发呆。」
我勉强勾起唇角，笑着摇摇头，偷偷觑了文莛一眼，她单手搭在额前，眯眼环视着周围，然後看着对面的街角，唇边挂着笑意：「那里有间早餐店喔。」
「Samir，走吧。」你轻轻拉住我的手，我们三个并肩走着。
而我始终不能明白，为什麽，文莛会忽然有这样大的让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