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没想过要放弃钢琴吗?」我问。
「没有。」
「你可以一整天都待在这里?」
「嗯。」
「你想过一大堆人在听你弹琴的样子吗?」
「不必想。」
「为什麽?」
「园游会那一天就会知道了。」
我们像是在对话,有问、有答,表面上看来是邵青云妥协,愿意配合我,让我想问的事情全都问完,让我心甘情愿自己举起双手,自己弹钢琴。实际上,是我在找理由,让自己真的能够被别人说服,被自己心中重新燃起的勇气说服。
话题不自觉被他拉走,我便换了个方向问:「你什麽时候开始有这些症状的?」
「什麽?」
「就是……」我突然住口,总觉得这些话一旦说出口,可能会再替他添上一道伤口。
但我又无比希望能多知道他的一切,以及向幸福这个人的存在,很奇怪的想法。
「问完了吗?」他的口气冷淡。
「我能说还没吗?」我也不会比他还要温和。
很多人看我是安静乖巧,甚至也有像捣蛋那种喜欢捉乱女生的人喊我自闭蛋,但我也会有生气的时候,遇到该凶的对象,绝对不是软态度。
「那你继续,我什麽都会说。」
明明让人问,却转身走开,很不配合的态度。他当然还是走回到他的避风港,他的窗边。
那片窗户看出去的,都是我熟悉的街道,除了瞬息万变的天空外,进入他眼底的是什麽?绝对不是发呆这麽单纯了。
而且既然他都摆明了,把钢琴让给我,把问题的回答权揽在身上,我也不会再客气,有问题就该追求解答,这不也是学生应尽的本分?
「如果现在要你看着我,告诉我为什麽你一直待在那扇窗边呢?」我小心翼翼的问,心里已经有准备,无论他是要突然抓狂,或者是三秒钟落泪,都不是我的错,是他同意我问的。
他果然脸色一变,眼神变得痛苦,深邃的瞳孔如一片死海,好像一不小心栽进去便会沉没。我狠狠的瞪着他,任由他双手圈紧头部,嘴巴又张又合,就快要尖叫了,但喉头一缩,又坚持住。
这前後不过十秒钟,他的表情好像刚从地狱回来……或许夸张了一些,但也许说得更贴切一点,是他希望他是在地狱。
「我只是想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他望着我,黯然的神情。
空气一下子紧窒,他是想呼吸,我却像是即将抽走他的氧气的坏人!我并不是这样的人,我是想了解他,却又把他推入更深的地狱!
「对不起。」
明明不弹钢琴是自己的问题,却又影响了别人,甚至还揭人伤疤,这绝对不是张苇应该有的行为……但我又偏偏就是张苇……我为什麽会是张苇?
张苇不等於弹钢琴的人,弹钢琴的人也不会是张苇。
但现在园游会将近,张苇就等於是即将四手联弹的表演者之一,即将在校园里表演四手联弹的其中一人就是张苇。
我心头一阵凉,无法逃避让人害怕!理由是数也数不清,害怕搞砸了四手联弹,更害怕三年没弹钢琴的这双手,会弹出怎麽样烂的琴声,这种打击,我怕我无法承受!
脑中一片混乱,像是猛然被塑胶袋套住,闷得无法呼吸!
心头渐渐产生矛盾,有股声音要我面对现实,另一股声音又逼得我继续逃避。我不要,我两个都不要!
我不敢弹钢琴……我不敢!爆米花病,不敢弹钢琴的病,那些名为勇气、梦想的美景情景飘来又飘去,刹然间我就像坐在一道高速行驶中的云霄飞车,强风会刮伤肌肤,不尖叫只会得内伤──
突然,我发现他泪流满襟,明明我的崩溃只表现在心底,但似乎也造成他的失控,但我管不了那麽多,我眼底的他瞬间变得模糊,好几个他变成一个他,一个他又变成好几个他,突然,他抓住我的前臂,将我搂个满怀!
我心头跳乱了一拍,可震憾力不是我产生的,而是他,他颤抖的身躯还有几滴落在我肩上的湿润……是泪水,他搂着我哭了,他继续哭着!
他的体温很高,我听见他的啜泣声,鼻涕及泪水和着流下,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心底的尖叫停止了,胸口的闷痛已经被他的拥抱化开,不舒畅却也能呼吸……
一切正常,看似。
我们一直站着,一直拥抱着,邵青云的泪水没有终止,我却愈发冷静,随时,我都在想着,外头会不会有人闯入?张柳是不是躲在外头偷听?但我不想推开他,有种责任感油然而生,既然是我让他流泪的,我就必须负责抚平他因为泪水泛滥而凌乱的头发以及心田。
或许这样很疯狂,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脚酸,即使他一半的重力都压在我身上,对我这几年承受的爆米花病来说,也只是毫毛的重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没有细数,不过从窗外逐渐转换角度的阳光来看,已经是下午,没有人闯入,没有人打破处在两人之间的奇怪气氛,最後,他松开我,往一旁倒去,我想拉住他,脚上传来的麻痹感同样让我往前倒,一瞬间,我们双双倒在地上,他的左手在我身下,我的右手同样也在他身下。
「噢!」我惊呼一声,因为他瘦归瘦,全身的重量压在我右手上,还是痛得不得了,但在我意识到他的左手也在我身下时,我也已经压住他的手!
我紧急的坐起身,又发现他也与我同时动作,他低着头,我则揉着右手臂,红肿了,痛却还没传到骨头深处,看来还好,只是皮肉痛。
他没反应,我看向他的手,比我的手还要红,我心急的替他察看,担心他这双弹钢琴的手会因为我而废掉,这就太不值得了!
还好,也只是皮肉伤。
我吁了一口气,刚才惊悚的跌倒事件好像也撞疼了屁股,我轻轻揉着,不敢太大力;眨眼一瞬,室内变得灰暗,阳光照不到这里了,放学铃声也响了,原来我也已经在这里耗了好久。
向老师今天会来吗?我暗自猜测着。如果他看见请了「事假」的我穿着家居服出现在这里,大概会把「事假」撤了,改记我旷课吧。
「对不起。」邵青云的道歉划破黑暗中的沉重,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只依稀看见他的眼珠子,很亮,已经不是从地狱来的眼神。
「我才该说对不起。」我很歉疚。挖别人隐私,惹得别人失控,这些的确都是张苇今天的所作所为。
他好像在摇头。
「是……我看见幸福在哭,我以为……」他说得断断续续,「看到幸福哭,我也想哭,所以就想抱住她……这样她就不会哭了……」
真相大白,原来他把刚才崩溃的疯婆子当成向幸福?果然他变成这样的原因就是向幸福吧,但为什麽向幸福不在这?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介意他的拥抱,虽然这是我第一次与家人以外的男生这麽靠近,但是大方的个性我还是有的。
「对不起。」他轻声的又说了一次。
我听着,想等他再说一点向幸福的事,我不会再揭开他的伤痕,但如果他自己愿意说出来,那又另当别论,可是他不说了。
我们静静的坐在地上,没有人要去开灯,愈来愈黑,也愈来愈冷,毕竟已经是十一月的最後一个礼拜,东北季风说来就来,日夜温差更甚。
「如果,」他顿了顿,好像是吞了口水後,才又说:「你不想弹钢琴的话,没有人会再为难你,四手联弹的事我可以跟向老师说清楚,我一个人也可以诠释『飞』这首曲子。」
照理来说,他说这样的话,我应该要松一口气,但经过刚才那一阵混乱,我心里也乱了。看着他满颊的泪水泛着光,我不由得伸手抹去,手底传来麻麻的触觉……我第一次弹钢琴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那是什麽感觉?是一种愉悦,第一次发觉自己是属於钢琴,也是可以弹钢琴的人,可是邵青云是邵青云,为什麽碰触到他的脸,我也有这种愉悦的感觉了?
他是钢琴,钢琴也是他,他们合为一体,在我眼前不断的放大,我可以看见他嘴唇上的皱折,他下巴新长出的胡渣,还有一颗被泪痕划过却依然红润的青春痘。
「天黑了,你该回家了。」他开口赶人了,不过他没动,我也没动。
「为什麽还不走?你不是不想待在这里吗?」
「感觉。」
「什麽?」
「你就像是钢琴一样,我不敢碰,可是我碰了。」
我的手还没收回,邵青云也没有拒绝我的碰触,可是他在黑暗中的眼神变得愈发明亮,就像是听见了想听的话,就像是篝火重新被点燃,那样的发着光。
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走得很急,也不只一个人,好像还夹杂着某个人说着不清楚的话;我摒息以待,直至灯光突亮,我双眼睁不开又同时被人拉起──
「张苇,你果然在这里!」张柳又急又惊的脸上乍现喜悦,但马上换上一张怒气冲冲的面容。
看见他担忧的脸庞,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回到家发现我老早就不在家,四处找又看不见人,着急得不得了,所以我尴尬的笑了,想道歉,又被另一个人打断。
「张苇同学,你不是应该待在家里休养吗?」向老师的神情比张柳还杀,很恐怖,是那种真正发怒,怒发冲冠的样子。
向老师的头发没有平常整齐了,眼镜也有一点歪,重点是,他手上拿着藤条。
「向老师,我就跟你说她一定会在这里,你偏不信,现在呢?」张柳偏着头问,倒也不把老师手上的藤条当一回事。
「青云也在这?」向老师略过张柳的挑衅,把邵青云也给拉了起来,张柳好像现在才发现邵青云的存在,惊叫一声。
「你们俩刚才待在这里!」
张柳不可思议的环顾四周,最後停在我和邵青云刚才并肩坐着的地板。
「你就这样子跑来这里?」张柳转过,指着我身上的家居服。
他张着嘴,依旧不可思议,但也说不出什麽更惊人的话。
「好了!该回家的都回家去,青云也是,今天钢琴教室提早关门了!」向老师严肃的把我们都赶了出来,灯光熄灭,我和张柳在黑暗中走回家,隐约的感觉向老师拿着藤条在背後注视着我,有怒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