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人群解散了的操场上，向老师疲累的身影出现在远方那一端，然後渐渐的拉近距离。
最近似乎很常看见老师从远方朝我走来的样子，他给人杂乱的感觉，可是眼神又是那麽的有朝气。
闭幕典礼结束後，我一直待在原地，因为向老师拜托某个同学留住了我，他要我在操场上等候他，也不知道究竟该等多久，是看天空的云朵几分钟後被染成红色呢？还是数一数该有几阵寒风刮过我的脸庞？
向老师朝我点头，无声的经过我身旁，带着我停车场走去。
他什麽话也没说，我却知道他要带我去个地方，可是，是哪里呢？
「结果如何？」
老师一边注意路况，一边问。
「冠军还是给卖香肠的学长姊拿走了，我们只得第二名。」
我还记得主持人从第三名开始颁发，我们班呼声很高，在等待主持人金口开启的前一秒，我相信全班人都摒住了呼吸──虽然止於第二名，可是我觉得这样很棒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经验！
「大家都很知足的，这样子就好。」向老师笑着。
车子很平顺的开着，往小街、往窄巷而去，几乎，我以为前面那一座三合院就是目的地，我不想猜测，可是老师愈是装神秘，我就愈是好奇。
「那你今天开心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反问：「老师知道最佳表演奖品是什麽吗？」
老师噗哧笑出声，最後是掩不住的笑开怀。
看来他知道，虽然这本来就不是什麽秘密。
「两箱饮料，我们班的人分一分，最後就剩下我手上这一罐。」我举起手上的绿茶晃呀晃的。
「那很好呀，代表你们的四手联弹很成功！」
「所以……老师也这麽觉得吗？」先不要说关於送给老师当生日礼物那个部份，单论钢琴，老师……会是什麽样的看法？
「你表现得很好了。」向老师轻踩煞车，将车子停妥後，他才不急不徐的说：「如果要以我个人的专业面来说，『飞』的结尾太粗糙；以想像层面来看，那是很美好的一幕，乘着风的飞鹰与调皮戏闹的风一起朝着未知的远方而去，时而认真追逐、时而原地徘徊而笑声贯彻天际。」
「是美中不足，却又带着真切情感的一场表演！」
这是赞美！向老师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赞美！即使我有三年的空窗期，指法还不够流畅，但是、但是！我感觉得出来，老师觉得我们成功了！
「谢谢老师！真的……非常感谢！」我向老师点头敬礼……但仅仅是敬礼还不够……我应该再说些什麽，可是眼泪，不停、不停的占满我眼眶，不论怎麽擦都擦不完！
「唉呀呀，我真的不知道老是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的张苇同学竟然也会有激动落泪的时候！当老师真有成就感，用诚心让孩子感动──」
「老师！」我马上打断他，不希望再听见老师话中深处的讽刺，「你不打算回来吗？」
「我是去哪里了吗？」
「放弃当老师吧！」我可能是口出狂言，可是任何一个懂得弹钢琴的人都知道，热爱钢琴不应该局限，向老师一直当老师，是完全抹煞了他对钢琴的热爱！
「张苇，你在说什麽傻话？」
「老师，你喜欢弹钢琴吧，你被我们的『飞』感动了吧，打从你冲上台抱住我的那一刻起，我才真的知道你完全放不开钢琴，你才是心底最渴望出现在钢琴这个世界大舞台上的人！」
我过了三年的空窗期，不敢说是後悔，因为我不配说後悔两个字，但看见老师抹灭了才华窝在高中里教国文，太浪费，太可惜了！
「我能在学校里教国文，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我就知道老师会这麽说。
「老师，你能告诉我，你冲上台抱住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麽吗？」
「我在想，你们表演得很好。」
「你说谎。」
「真的，我是这麽认为的。」
「其实你激动的，是你再一次感受到钢琴的呼喊，只是这一次是透过我和邵青云……」我突然惊觉，钢琴教室的三个人，我、邵青云、向老师，全都有着只有自己才能解开的心结！
「张苇，你的想像力的确很丰富，这对弹钢琴也是有帮助的。」向老师对我微笑，又接着说：「我真的必须说，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很棒，我很开心，所以我忍不住上台抱住你。这不是一个老师会做的事，但这表示你成功了。」
向老师解开安全带，迅速的下了车，在我看来，是有点狼狈的神态。他向我招手下车，然後指着目的地。
矗立在我面前的是一栋透天厝，在这一带很常见，所以呢？
「这是老师的家？」
「这是青云的家。」
「这是他家？我们刚刚是开车来的吧？离学校究竟有多远啊！」
「这里到学校，走路得花半个小时。」
「他是走路去学校的？他可以骑脚踏车的啊。」我不禁想，是该赞叹邵青云的耐力还是该担心他的心态。
「我帮他找了一台脚踏车，但他宁愿走路去学校。以我当老师的立场，我当然告诉过他关於时间的运用，可是他听不进去；以……长辈的立场，我也希望他能别再沉浸在过去……国中的时候，青云和幸福也是一起走路上课的！」
「所以他忘不了，都是因为他一直走着和过去相同的路，日覆一日，不断温习他们经过的一切。」
我看着通往学校的这条街道，四周都是住宅区，但究竟是哪一个角落存有邵青云对向幸福的回忆呢？
「张苇，你现在有什麽感想呢？」向老师恢复正常了，可是眉宇之间却新增了一抹我不清楚的不甘心与感叹。
「我觉得他很蠢。」
「他不过就是把自己困在无止尽的迷宫里。」我努力的想表现出嗤之以鼻的神情，不然，心里逐渐泛滥的酸味会愈来愈多、愈来愈浓。
「很实在的批评呢。」老师轻声笑着，「像我下午就说要载他回来，但他坚持要自己走。」
正当老师要按门铃时，门先开了，邵青云脸色苍白的站在门口，他不像是要出门，也不像是要欢迎我们。
「嗨，学长。」我率先打招呼，尽可能装得自然，虽然我对自己的演戏能力有很大的疑惑，但是进步空间还是有的。
「青云，我带你可爱的学妹来探病罗，你不请我们进去坐？」向老师拍拍邵青云的肩，顺势摸摸他的额头，然後我们呆站在原地，就等邵青云这个主人请我们进去。
邵青云有些讶然，他还愣了一下子才侧身让我们走进，这个属於邵青云的另一个世界。
他的家不大，整齐的摆饰，墙上挂着十几张邵青云从小到大的钢琴优胜奖状，还有一张全家福里，笑容满面的是可能才十岁的他。
「随便坐。」邵青云嘴角僵直的问：「想喝什麽吗？」
「都可以。」我和向老师倒是很有默契的回着。
「那就喝水吧。」他迅速端来两杯水。家里似乎没人，可是即使有人，他也显得十分不自在。
我想偷笑，却又觉得不礼貌。
「那是……最佳表演奖的奖品？」邵青云发现珍宝的神情一点也不惊讶，就像在说「你手上拿了一颗石头干嘛？」这麽简单。
「噢！对，这是给你的！」我差点忘了，手上仅存的这一罐绿茶就是要给邵青云的，没想到刚好有机会可以到他家，刚好可以亲自送给他。
「果然是……」邵青云黯然的收下。
「你没留到最後果然是对的，反正你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奖品。」我把绿茶抢回来，有点遗憾准备好的礼物被人嫌弃。
就算是再有心理准备，也会被他的神情伤害。
「老师，学长是因为什麽原因才昏倒的？」我撇开头，故意笑着问老师：「是不是太阳太大太刺眼？」
「还是他除了忧郁症以外，还得了『见不得人病』，所以当着一群人的面昏倒了？」
向老师听着，笑得好开心，他揉着我的头发，夸奖似的口吻：「张苇同学变得活泼了呢。」
邵青云呢？我不期望他有什麽反应，可是他真的是变态……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会我的一字一句！
「我要回去了。」我不开心到了极点，倏然起身，几个步伐之间我就在门口处，邵青云不留人，只有向老师急忙得说：
「我载你回去，这边的路你不熟，很危险的。」
「不用了啦，老师还是在这边陪陪学长，不然他真的太孤单了。」
我不想再留在这里，即使是再普通的透天厝，也被邵青云的忧伤渲染成灰色的世界。
「青云，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你一个人ok吗？我想应该是没问题，那我就先送张苇回去了！」向老师匆匆走向我，我本来想拒绝。因为我想自己走回去，走在邵青云去学校的这条路上。
「张苇，怎麽不走了？」
老师打开门，等着我，我望了一声不吭的邵青云，心里下了个决定！
「老师，我要用走的回去。」
「不行。」
「老师，我想用走的回去。」
「绝对不行！」
「现在天还没黑，刚才开车来的时候我有记过大致的路标，不会迷路的。」
「张苇同学，刚才我才夸过你变活泼，没想到还把调皮这个坏习惯也带来了。」
「不然，我们来做个约定，只要你答应我，我就让你载回去！」
老师很认真的在考虑这个提议，但他又是搔搔头，又是卷卷袖子、踢踢脚的，把自己搞得有一些乱，变得很不像老师。
「你先说你的条件是什麽？」
「我让你载回去，你要放弃当老师，回到钢琴界。」
老师没料到我还是绕在这个话头上，气得与我大眼瞪小眼，但我不一定会瞪输他。
「看来我还是自己走回去，反正我平常很少运动，散步有益身心健康！」我一个箭步的向前迈开，一步作两步，两步作四步，拐个弯，马上就把邵青云的家还有老师丢在後方。
但过没多久，身後就传来追赶的脚步声，这下我走得更快，直到前方的路不熟了，我才慢下脚步，转头瞪着老师。
可是来得不是老师，是追赶得很累，气喘吁吁的邵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