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向老师就站在教务处的外面,不对,正确的来说,是站在教务主任的办公室外面,我没耐心但我等着,因为向老师同样等着,但他没告诉我该等些什麽,该拿出什麽心态来等待。
操场那边传来学务组长一一放学的麦克风音,我看见每一条路线的校车队伍,一个人接着一个人的往後排列延伸着,心里总算有空闲替他们感到辛苦,离家到那麽远的地方读书,这在古代真的是值得贺许的事。
最後,连最後一条路线的校车都离开学校了,向老师才有动静,他朝教务主任办公室的门走去,门同时由内被打开来,是有些虚脱的邵青云。
才二个月没见面,邵青云变得更惨白了,说他从鬼门关前走一趟回来也不为过。
「怎麽样?还可以吧?」向老师着急的问,他半是扶的,半是抓着邵青云。
邵青云剩下的力气只可以点点头吧。他突然发现我也在这里,脸上一红,撇开脸去,只用气声说:「应该行。」
「那就好,我们先离开这里。」老师搀扶着邵青云,我惊觉,是不是邵青云的病已经不是原来的病,而是更严重的病,所以老师才那麽紧张他?
我挡在他们面前,钉住不动。
「等一下,你们究竟在说什麽行不行的事?邵青云病得很重吗?」我一口气全部问完,因为太莫名其妙了,就像我是特地被叫来看向老师和邵青云演戏,却完全不知道剧本写的是什麽,是邵青云病重了?还是今天是愚人节?
「老师,就直接在原本的地方谈吧。」邵青云说。
「也好。」
他们俩互相依靠着,缓慢又摇晃的拖过长长的影子,跨越操场,走进技艺大楼,目的是五楼,他们有一瞬间望着五层的阶梯发愣,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先清醒振作,又肩并着肩往爬着。
他们的背影很像兄弟,也很像朋友,懂得彼此的悲伤,也知道怎麽避开对方的伤痕,只有我像个外人,也的确是个外人、不相干者,由他们带领着,在後头跟着、看着,觉得自己离他们愈来愈远……
当钢琴教室的电灯被点亮时,睽违二个月之久的时间里,它的变化才终於被人揭晓:那是一室的明亮,比平常还要耀眼,因为白色的墙不再有阻挡物,从这一端反射至那一端,空荡、空虚,还有寂寞。
「钢琴被搬走了,椅子也不见了,墙上挂的奖状也收走了。」我下意识的把心里想的都说出口,教室中央的他们各怀心思的看着我。
「可以了,就是这里吧,谈一谈……就来谈一谈啊。」我很潇洒的拍拍手,环视了整间教室,发现就只有邵青云平常最喜欢待的那扇窗最适合……支撑着我。
当我走向那扇窗时,才发现自己的脚步沉重得像装了铅块,举步维艰,手心冒汗了,连鼻头也开始泛酸,可是我未免也难过得太早,谈一谈什麽的,都还没有个结论啊。
「张苇,其实也没有什麽好谈的,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可是……」老师先开口,但他也没说完话。
「可是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啊。」我试着平心静气,因为我告诉我自己,他们都不认为该向我解释什麽,可是我以为……我们已经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呀?
「青云六月就要毕业了,我也要调去别的学校了。」向老师说,「或许把钢琴搬走让你觉得被抛弃了,可是那是学校当初因为青云需要一个空间才同意暂时借给我们的,现在青云毕业了,没理由再占着教室不放。」
「我不在乎了。」
「什麽?」
「我是说,教室还给学校这件事,我已经不在乎了。」
「那你……」
「我要一个理由,你调去别校的理由。老师一定不知道,当我第一次听见你的琴声时,我就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天才,钢琴的才能、出色的外表还有温和的性情,这不就是一个完美的人吗?』,张柳也是这麽想,只是他说不出口。」
「这样完美的人竟然特别在乎我对钢琴的态度,或许我是特别的,或许我其实在钢琴的造诣上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尤其是你称赞我的想像力很好时,我心里有一度觉得,原来我也是有才能的。」
「张苇……」向老师想插话,我摇头拒绝了。
「我很认真的练钢琴,为了四手联弹,我没日没夜的练习,如果能赶上以前的百分之九十,或许就不会让你们丢脸,但是我等不到你来帮我评论,因为你去准备邵青云六月毕业的事,对,这就是让我心里不平衡的因素之一。」
我知道眼泪在打转了,可是我不会让它这麽轻易的滴下,我必须坚强,因为邵青云在看,向老师也在看。此刻,我只想当个指控他们的人,如果不把心里所想的都说出口,那我一定挽留不了他们,尽管成功的机率从来就不过半。
「後来我跟邵青云表白了,因为四手联弹之後的感觉很棒,我觉得以前的我回来了,但又不是完全的我,是一个全新的张苇。可是过没多久老师跟我说他也要调去别的学校了,我希望他能在钢琴的舞台上发光发热,给我一个指标,让我往前迈进,结果他让我失望了。」
我跟老师比了个请的手势,因为我说完自己的感想了,再加上老师憋话憋得脸都青红一片,乾脆闭嘴,给他们解释。
「张苇同学,我的确说过你的想像力很好,在钢琴领域上,除了技巧以外,想像力也是个重点,因为它会带领你到更高的境界──」向老师话说到这里顿了顿,轻轻的将邵青云放开,朝我跨出了一步。
「可是我只是你的老师,一个教导国文的老师,你以为我就该把钢琴当作职业、生涯,可是我不能,这其中的缘由只有我自己清楚,你不该强求也不能过问。我调离这个学校对你对我都是好事,但我没办法解释为什麽。」
向老师摘下眼镜,疲惫的揉着太阳穴,苍白的脸庞竟然也从邵青云的脸上转移到他脸上了。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月都没睡好觉。
虽然他这麽说,虽然他看起来这麽疲累,可是这几句话根本就不能拿来当作搪塞我的藉口。
「老师,老实说,我也希望你不要当老师了。」邵青云突然开口,他的眼神突然锐利的扫了过来。
「学妹的想法跟我的想法一样,你根本就不适合当老师,教国文只是浪费你的才能,你该做的是回到钢琴的世界去。」
向老师轻柔的扬起嘴角,但他没有回应,只是再度把眼镜戴上,他的态度摆明了不想再谈论,但是说要谈一谈的不就是他吗?
「我知道……」我说,心里虽不能认同,可是却觉得一切都是自作多情,是我这个重新活过来的张苇新增加的一个烂个性。
「我知道我再说什麽都没用了,你们的心意已定,但我必须再说一句。」
我一一把他们的脸庞嵌在心头上,狠狠的想过一遍再一遍,综括出一个结论:「是你们把我救活的,却也赐给我残忍的离别!」
「张苇同学,你怎麽变得这麽偏激?」向老师讶异的睁大眼,「你是在无理取闹!」
「那又怎麽样?你们一个不解释,一个不说话,我又会怎麽想?反正我也只是个外人,不了解你们的过去,不能干涉你们的未来……好啊,说再见就再见,六月最好赶快来,你们都走!」怒气一来,再也遏止不了,暴走就让它暴走,反正他们不在乎我的感受,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我一站直身体,立刻就想往门外冲去,可是向老师挡住我的去路,邵青云则是即时拉住我的手。
「为什麽要挡住我?我不会再逼你放弃当老师。」我转头对邵青云说,「我也不会逼你喜欢我!」
「张苇,别这样,我们需要的是好好谈一谈。」向老师看着我和被邵青云抓住的手腕,淡淡的说。
「我们谈过了,没有结果就是你们要的结果。」
老师走近我,拍拍我的肩,大手再伸来,我想闪开,还是被他压住头,轻柔的揉着头发。他感叹再感叹的说:「我很开心你把我当成这麽重要的人看待,或许未来我们再见面时,一切都会不同了……现在,我们就欣然的接受这个改变,好吗?」
再次,我听见他话中包含的无奈与无力,他好像包藏了很大的秘密,不能说出口也无法说出口,所以他的眼神也有着淡淡的忧伤,让人看了不忍,好像是我在迫害他。
我点头,拼命的点头,泪水奔腾而下,却在下一刻被接住──
「好孩子是不会哭的。」向老师举起他的食指,上面有一颗水珠,晶莹剔透,轻轻一弹,便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不是故意无理取闹……」
「我们知道。」
「我只是舍不得你们……」
「我们都知道。」
「对不起,我以为我可以改变什麽……可是所有事情都已经是注定好的,无论我怎麽哭喊,无论我怎麽反对,都是徒劳。」
「可是我很难过。」
「我们知道。」
「我觉得我被抛弃了。」
「我们都还在,只要你还在弹钢琴,我们就是一样的人。」老师温柔的说着,他轻浅的笑容,淡淡的笑纹,眯起的眼睛,一点一滴的融入我的记忆里。
「再见,老师。」
我向他告别,好像他六月才要离开的身影提前来到面前。
老师欣慰的点头,他看着邵青云,还有後者还不曾放手的手。
对,我现在才发现,邵青云竟然主动拉住我!
「我的部分谈完了,接下来是青云的时间了,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国文的考卷还堆在我的桌上,看来今天要熬夜了。真不知道张苇考得如何呢?」
被握住的那只手很温热,完全不属於我的温度,却渐渐往我心房里游移而去。我凝视着邵青云,竟然忽略了老师,也忘了向他说再见,可是刚才也说过再见了,又何必再说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