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為雨 — 其十四

正文 子為雨 — 其十四

孟伏流梦见自己摔碎姊姊心爱的那只景泰蓝。是因为愤怒还是不甘,亦或单纯粗心大意,理由模模糊糊,只剩孟允清那张狰狞的秀丽面孔依然清晰。她声音亮,骂起人来一声一声,巴掌甩在他脸上般让他心感屈辱。

她骂他杂种,身体里流的尽是脏血,毒死人那样脏。

「你真是你娘亲造的孽。」她说,一字一句像要咬碎牙一样。

他成为将军也非凭自身意志,爹只有他这儿子,衣钵全指望他继承,娘也说这是个立功的机会便让他去,笑笑又朝他说,要是能看看他大娘不甘心的嘴脸那她可以说是死而无憾。

孟伏流不太了解女人之间的逞凶斗狠,但他从下人的蜚短流长中撷取到些片段,他才发现原来那些看似平凡无奇的话语,其中暗藏的玄机竟比爹在朝堂上同那些官员的交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摔碎花瓶是他十二岁时,等他再大一点,孟允清早就不骂得那样露骨了。她学她娘亲一样,骂得轻描淡写,表面不起涟漪般,语里头的恨藏得极深,让孟伏流每每细想都感到发寒。

爹见着孟允清时常这麽叹道:要是清儿是男儿身,那她在椋国朝廷肯定前途无量。

她善於算计,却也不会要把人赶尽杀绝,孟伏流与她相处不过十来年,也慢慢看清那张日益艳丽的面孔透露出些许不明说的决心。他那时不懂,现在也不会懂,有时候他凝视聂九融与她神似的面孔,孟伏流险些以为孟允清又回来了。

「成涛,该你下了。」

孟伏流回过神来,身着一袭银白长衫的椋王倚在榻上,好整以暇。他将注意力摆回方几上的棋局,椋王的白子不知不觉已鲸吞蚕食掉泰半棋盘。他本来就不善对弈,一来一往之下情势无法回天,孟伏流平静凝视已被逼近死路的黑子,伏首认输。

椋王一边玩弄木盒里剩余的棋子,一边垂眸睇向没什麽表情的孟伏流,而後他朝外扬声喊人过来收拾,模样略有烦躁,但很快他便收起眉宇间那点阴郁。

「在烦金野的事吗?」椋王端起茶来啜了口。

「……吴染的实力殿下那日也有所见,担心仅是白费心力。」孟伏流微微牵起嘴角,「臣不过是近日身体微恙,才稍微闪了神。」

椋王抿去唇上的茶水,「上次孤问起你近况时,你也是这般回答孤。莫非是退下沙场的这些日子让你闲出病了?一没有你大展身手的机会,就似乎松懈了。」

孟伏流仅笑不答,月牙色的眸子盯着椋王的眼看一瞬,随即又歛下。「臣这身子的确不如以往健朗,旧疾久积成瘀,现在说要调养也是徒然。」

椋王脸上冷冷淡淡,指尖来回摩娑榻沿,似在思索。没过多久外头传来有人待求见的唤声,他的黑眸瞥向孟伏流,「先回去吧。」接而要守在旁的侍者将人传唤。

孟伏流起身俯首谢过椋王,旋身便退出房外,两个人谁也没看谁。

他一回到府里,申无寿迫不及待递上一封信,说是吴染就要回来了。孟伏流就地扫过信里的内容,里头提到在金野遇到妖魔,那轻描淡写的口吻却令他提心吊胆,尽管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心里却已在想她是否安然无恙。

「王爷,信里面说了些什麽?」申无寿已在一旁催促。

「她要回来了。」孟伏流将信收好,提步就往书房走去。

申无寿显然还不满足,尾随其後,「温谅呢,有提到温谅吗?」

「只字未提。」

申无寿面有忧色,眉头紧锁,「这丫头,这麽要紧的事居然什麽也没说。可别到时候缺胳膊少腿的出现在洵王府前啊,没眼睛已经够可怜的了……王爷,您说温谅他会不会就这麽逃啦?」

孟伏流站在门边让下人点燃香炉,备纸墨茶水,接着进房後仅要申无寿关上门,接着便铺开一卷纸,以笔沾墨。申无寿叹口气,也不好意思在自家主子聚精会神时继续叨扰,来回踱了会儿步,这才心事重重的离开。

一室陡然仅存幽静。孟伏流见墨循着笔迹一寸寸渗进纸中,缓缓拖曳成捺或撇,心里总算是平静下来。尽管这麽多年过去,他还是不熟悉官场上的应对进退,尤其在椋王面前,很多时候他仍是会感到困惑。不管说什麽,那张脸上好似从未崭露过真正的欣喜,年轻的王眼里有他时,老是有团冷冷燃烧着的火苗。

孟伏流心里没有大位,有的只是父亲那披着甲胄总是直挺挺的伟岸背影。如果能和父亲一样遇到明君,因此可以别无旁骛的为君奉献,那将会是多令人死心塌地的荣耀。

一想起那时单纯的想法,孟伏流忽然感到一阵苦涩。那时征战回来便收到孟允清辞世的噩耗,於是他连小作歇息的时间也不敢耽搁,仓皇进宫,但为时已晚,孟允清的遗体早已移到陵寝准备下葬。

他记得空荡荡的宫殿大得吓人,他一个人站在其中,安安静静看着床上红鸾被单凌乱的纹路,忽然悲从中来,让孟伏流只能伏在床上瘫软无力,连捧在手上的头盔掉了滚远了也不晓得。

他觉得心里慌,也不是因为过於不舍孟允清,而是这麽长的时间来他被她牢牢记恨着,彷佛他的名字已这麽刻进她牙根让她日夜辗磨;如今她走了,孟伏流不是感到如释重负,取而代之是无所适从的无力感令他浑身不自觉颤抖。

孟伏流写下最後一个字,整个人也怔然不得回神。

香仍飘着,笔尖的墨仍答答滴着,可是他怎麽就像死了一样还不能从回忆里醒来前进。後来他搁下笔,唰地撕了纸,又取来一张铺开重新撰写,直到香无声无息灭了为止。

孟伏流敏锐的察觉到丝毫端倪,他看向门口,一张笼在斗篷中含笑的苍白脸庞映入眼帘。

他不由得松开嘴角回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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