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初恋的道别尾声
尾声
飞机刚落地,机场明亮宽敞的大厅里到处都是来去的旅客,她一个人拖着行李穿越长长的通道後,在大厅里只驻足了片刻,随即又往外走。没有人来接机,因为爸妈还在工作,而她也不喜欢这种送往迎来的感觉。很多人都说,机场总是伤感的地方,头几回她自己也还有这种感觉,但到现在,她已经很习惯了。
毕业不久就得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这多亏了学校老师的引荐,教高等会计学的老教授有个经营国际贸易的儿子,当时正缺人手,条件除了要心思细腻与反应灵活外,最重要的,就是要能长驻国外,甚至还得跟着老板到处飞,只要哪里有钱赚,他们就得往哪里去。本来这工作要求的是经验与能耐,怎麽也轮不到一个资浅的小女生,但身为老爸的教授都开口推荐了,再加上面试时的感觉还不赖,当人家儿子的这位老板也只好半信半疑地试用看看,没想到用着用着,居然让她待了快两年时间。当中除了沛渝的尽心投入让老板颇为信任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老板担心这个特别助理万一又不干了,这种需要长期奔波的工作,他上哪里再找人递补去?
两年时间里,一直帮着老板工作,期间她只回过台湾一次,而且也仅仅待了三天,连行李都没怎麽打开,马上又得赶走,爸妈脸上有诸多不舍,但他们没多做挽留,因为留也留不住,他们知道女儿是会长大的,是会选择自己方向的。
但其实哪里才是方向呢?这次又回到台湾,沛渝刚踏出机场,面对外面的冷风,她打了一个寒颤,一时还没想好自己应该先往哪里去,她只是觉得冷而已。南半球的此刻可是炎热的夏天,她刚帮着搞定了纽西兰那边的工作,趁老板钞票还没数完,心情正好之际,赶紧提出请假申请,这一回她不想再错过。老板那时问她,又还没到农历春节,怎麽会急着回台湾去放假,她说尽管还没过年,但却有个重要的纪念日将届,去年工作忙,所以不敢要求要回来,但今年她希望别再错过。
「纪念日?」老板疑惑着,顺势就往她的手上看去,尽管知道她未婚,左手无名指空空如也,但忍不住还是要多看一眼。
「是我姊姊的忌日啦。」她轻描淡写地一笑。
坐落在台北近郊一整片山区的坟茔,远远看来似乎拥挤,但其实颇有规划,站在坟边往远处看,虽然只能隐约瞧见台北城,但还算不错的风景。他把车子停在坟区的入口处,独自走了进来。
花了偌大功夫才打听到这里,有些战战兢兢,比起公司面试还要紧张,他没有多准备什麽祭拜的贡品,只带了简单的礼物。是礼物,因为他希望这份情感能够超脱生死,至少他自己偷偷地这样希望着。依照他托宫城打听到的位置,沿着小径走去,仔细地留意每一座都长得一模一样的坟,花了大约二十分钟,果然在边角的地方找到了沛涵的坟,把一束鲜花搁在墓碑前,他坐了下来,望着碑上镌刻的字,看了良久。
「这次,我相信不管我说什麽,都一定是你听见了,对吧?」章佑城从口袋里掏出香菸,但犹豫了一下却没点着,他看着墓碑,忽然有了淡淡的微笑,摇摇头,把香菸收了起来。
「本来去年就想来的,但那时在当兵,排不出假,所以就又拖了一年,抱歉。我这人资质比较驽钝一点,连一个三流科技大学的三流科系都得比别人多念一年才能毕业,实在很丢脸。不过庆幸的是这几年里,我已经存了不少钱,而且退伍後也找到了适合的工作,所以收入还算稳定,不怕就学贷款还不出来,只是可惜,我奶奶也过世了,以前老希望赶快毕业,可以早点工作,有了收入之後就能让奶奶享福,但没想到我人都还在军中,还是个大头兵呢,奶奶忽然就这麽走了。」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他又看了墓碑一眼,语气极轻,充满温柔的声调,问:「那麽,在天上的你,你好吗?」
天清气朗,一片湛蓝,只有山边微微积叠着几朵浮云,偶而从附近山林里传来鸟叫声,坟墓的主人没有任何回应,但章佑城安静了半晌,却像听到了什麽答案似地,他点点头,说:「在你走了之後,这是我们第一次这麽近地说话,对吧?这一次,终於可以大大方方,不用担心任何人会来打扰,也不再需要小心翼翼,你瞧,这不是我们当年最渴望的吗?没想到居然得等到今天,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才能实现,我觉得好讽刺,你是不是也有同感?」苦笑着,章佑城说:「那些风风雨雨看起来好像已经离得很远,但我偶而却还是觉得近得像在眼前,所有的每个细节、每个转折,通通历历在目,好像昨天才发生过的事情一样。说也奇怪,我能记得那些,记得一清二楚,但自从跟沛渝分手之後,我後来的日子究竟是怎麽过的,这个却反而印象模糊,大概是因为前面的故事太精采,而後面的生活太枯燥的缘故,你说是不是?那些年里,我们都傻得可以,每个人都自私,也每个人都贪心,为了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一份爱,横冲直撞,结果弄得满身是伤,甚至你还因此而离开了人世,这一切值得吗?我後来常常在想,这样真的值得吗?老实说,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以前没有,看来以後也不会有。」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又看看天空,最後还是拿出了香菸,点上一根。嘴里呼出白色烟雾,他说:「抱歉,染上了这种坏习惯。我现在的工作是健身房的指导教练,说来是不应该抽菸的,这样实在有损专业形象,但没办法,当兵时开始抽,後来居然就戒不掉了。人哪,有很多习惯都是不好的,而与其说那是习惯,倒不如说是一种依赖。哪,就像爱情呀,我们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依赖着爱,因为有了爱,才有活下去与往前走的勇气或动力,而一旦失去了爱,生命好像也就因此失去了价值。我有一段时间,也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每天窝在宿舍里喝酒,喝得烂醉,课也不上,工作也因此而被辞退,要不是宫城来找我,大概我那时候已经酒精中毒死了吧。」说着,他又抽了一口菸,问:「你还记得宫城吗?那小子现在可是职业棒球队里的什麽教练呢,很有趣吧?以前是打篮球的,现在居然跑到棒球队去了。多亏了他的帮忙,才替我打听到这里。那小子可真会演戏,他跑到你爸妈经营的面摊去胡诌了一番,才从你母亲的嘴里探听到这儿。」像是听到什麽似的,他侧了一下耳朵,「什麽?你问我为什麽喝那麽多酒?说来惭愧,我就是失恋嘛,在听到沛渝说了那些之後,我跟她真的没办法再继续交往下去了,所以两个人最後终於还是分手,而且我这人还真是烂到不行,一次同时跟两个女孩子交往,又同时跟她们分手。
这件事给我的打击很大,我不晓得自己应该怎麽办,以前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你,走在路上,在学校里,或者在上班的地方,那麽多形形色色的女孩子来来去去,我常常错以为好像看到了你,任何一个女孩子只要稍微有一点跟你相像的地方就能轻易地吸引到我的视线,但很可惜,她们像你的地方实在太少了,而那些跟你完全不像的女生,我则是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那次分手之後,我烂醉了好长一段时间,脑袋里一直想着同样的问题,如果追寻着你的影子,是我一生中唯一能做的一件事,那麽,当我终於不再这麽做的时候,我将以什麽作为目标来继续活着?我的人生价值还剩下些什麽?我想呀想,边喝边想,最後总是喝醉的感觉比答案还要先到来。
要问我是怎麽想通的,这个也说不上来,也许是酒喝得够多了,脑袋反而清醒了也不一定,我只知道,自己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任何人像你了,而那可能是因为我终於不再把你的形象套用在任何人的身上,所以才会这样子。我开始拎起书本,开始回到学校上课,又重新找了几份工作,一路走到现在。可是,即使我已经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但却总觉得心里隐约还有一个遗憾。是的,那是遗憾没错。」说着,他伸出手来,轻抚着被冬天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坚硬墓碑,说:「我想再见你一面,想再见面,当着面,我想亲口跟你说声抱歉,对不起。」
说完,他停止了动作,停止了呼吸,闭上眼睛来,隔了半晌,才又开口:「我必须为自己做过的很多事情道歉,那时,我不够勇敢,不能把自己的想法清楚地告诉你,却选择用简单但却残酷的方式来分手,而分手之後,我自己尽管想了再多,却也没能即时把想法告诉你,这件事当然是我的错,如果我那时可以不顾一切地来找你,也许到了今天,咱们也就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对话了,而在那之後,我因为自己走不出对你的思念,却反而伤害了沛渝,也伤害了另一个同样跟你很像的女孩,这样的过错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即使到了今天,我都还充满了愧疚,既没办法也没脸去跟她们道歉。对不起,我的错是因为我的自私,而我把自己的自私假托在你的名下,这是我对她们的亏欠,更是对你的伤害。
此时此刻,我觉得很庆幸,隔了好多年後,总算有机会能够在这里把话对你说完,尽管有些遗憾是永远也不可能弥补的,然而我偷偷地告诉自己,至少像现在这样,这是我最起码能做,也应该做到的,如果有机会在梦中再见到你,请你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原谅我,原谅我曾有过的懦弱,以及我曾有过的自私,还有那些因为我的自私而对所有人造成的伤害,好吗?」
手中的香菸不知何时已经烧完,他把熄灭的菸蒂收进口袋里,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地膜拜了片刻,跟着又从另一边的口袋里掏出两样东西,第一样是一张照片,蹲下来,把照片拿近墓碑,说:「这个女孩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她的头发没有你长,个性不像你那麽温文儒雅,不过也不像沛渝的活泼,总之呢,就是一个很平凡而单纯的人,她是我现在的女朋友,也是我公司的同事。我们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但是对彼此的感觉却都不错,也已经到了论及婚嫁的地步。把照片给你看看,希望你给我一点肯定,至少我现在已经勇敢站起来,开始重新追求属於自己的爱了,你如果已经原谅了我,那麽,也请你保佑我,让我可以继续勇敢下去,当然,我自己也会非常非常努力的,好吗?
奶奶过世了,我爸失踪了很久,从我大学毕业前,他就已经不晓得去了哪里,找过一段时间却没有消息,最近我们公司正在拓展业务,有意朝大陆发展,几个新据点都在规划与洽谈中,而公司预计派遣一批人手到国外去支援业务,我也在那份名单中,没办法,太资浅了,只好听话一点。如果真的出国去了,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回来,唯一庆幸的是我这个女朋友应该可以一起去,如此一来,我在台湾就没有其他的牵挂,唯一一件悬念在心的,就是今天想来看看你,这样而已。」说着,他拿起第二样东西,那是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装着一条项链,链子上串着银制的坠子,羽毛造型与一个镂空雕花的爱心串在一起。他把项链轻轻地放在墓碑前,小心翼翼地摆好。
「跟沛渝分手时,她把这条链子还给我,而我收藏着它,一转眼也已经又过了这些年,经过了那麽久,发生过那麽多事,虽然我现在的收入,绝对足够再买另一条更贵重的项链,但我相信着,我一直、一直相信着,只有这条链子,才能证明我们曾有过的爱情,直到今天,好不容易,总算能够物归原主。我把它再送给你一次,希望你会喜欢。」说着,章佑城忍不住再多看了那条项链一眼,说:「还记得它叫什麽名字吧?那时你就好喜欢它的名字,『心与秘密之间』,到底心与秘密之间是什麽呢?以前你说那是我,但现在我说,那是爱。」说着,他眼里有两行眼泪轻轻滑落,「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算圆满了,对不对?也许并不是那麽十全十美,但至少这份爱已经圆满了,对不对?」哽咽着,他弯腰,亲吻了墓碑。
傍晚,微微的风刮起,章佑城在坟前又坐了好一段时间,最後才缓缓起身,朝着墓园出口的方向离去。他驾驶的虽然只是一部为了代步而买的二手车,但性能还算不错,顺着蜿蜒的山路而下,在经过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时,有另一部计程车与他交会而过。
那辆计程车被以日租的方式承包下来,微胖的司机今天就只载送一位客人,无论天涯海角,只要车子开得到的地方,他都得把客人送到,哪怕是这位女客人很奇怪地,在这种没人上山扫墓的日子却要往墓园的方向去,他也不能拒绝。
沛渝把行李放在车上,她只带着一小束鲜花,不必任何人的带领,迳自走向姊姊的坟头。在来之前,她曾想过很多要跟姊姊说的话,她想道歉,因为最後终於没能把姊姊深爱过的男人留在身边,但她也想道谢,因为觉得自己是靠着与姊姊相像的缘故,才有机会爱过那男人一回,关於那些纠缠得太过复杂的往事,以及所有内心深处扭曲、变质与走样的爱与眷恋,尽管离开台湾好长一段时间,但她却从没有一天忘记过,总在午夜梦回或哪个不经意间,还会蓦然上心,带来一下轻微的刺痛感。这些微妙的思绪,她一直觉得只有回到姊姊的身边来时,才能好好地说出口,从小到大,她们就是最能了解彼此的不是?
只是尽管来时这麽想着,但现在到了这里,却又觉得这些好像其实都不太适合说的样子,她在计程车上,顺着山路蜿蜒过来时,就觉得一切既然都已经过去了,云淡风轻的,为什麽还要再提起那些伤心往事?只是,如果不说这些,那还有什麽好说的?那些对错难道还有哪里重要的吗?她并不觉得自己是否已经学会了原谅,却也不认为在爱情里有谁需要被原谅,本来这就是一件没有对错的事,谁在爱里不自私呢,对吧?那麽,待会要跟姊姊聊什麽好?不谈往事,难道要聊聊自己这几年的工作吗?这些工作上的琐碎有值得说吗?後来她想开了,其实跟姊姊聊些什麽并不重要,她只是想来看看姊姊,这些年来,尽管工作很忙,尽管天涯奔波,但有些平常隐藏得很好的情绪与情感,始终紧紧锁在心里,她知道这些都只有在姊姊的面前才能表露出来,就这麽简单而已。
走在水泥砌成的小径上,鞋跟发出喀喀声响,一步步地,走到了姊姊的坟前,乍见有束鲜花已经摆在那儿,她有些错愕,难道爸妈已经来过了?她这趟回台湾,一下飞机就直接往这里来,爸妈都还不晓得女儿回来,他们不是应该在面摊子里忙活吗,怎麽就来扫过墓了?好奇地蹲下来,正想把自己带来的花束摆好,一瞥眼,却有个东西反映着渐渐昏黄的阳光,让她眼睛一闪,再仔细一瞧,竟是那条姊姊曾经戴过,而自己也戴了一段时间的项链。
那瞬间,她停止了动作,数不清的往事蓦地浮上心头,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悲伤,以及所有的不舍,霎时间忽然全都涌了上来,她还记得姊姊的每个神情,也记得那个男人的所有一切,她更记得的,是自己曾经怎样暗恋他,怎样接近他,怎样爱着他,以及最後的──怎样失去他。
隔了好久,沛渝终於鼓起勇气,伸出手来,轻轻触摸了一下那个坠子,那是太熟悉的触感。手指碰到坠子的时候,擦拭保养得非常好的银坠又反射了一下阳光,让沛渝眼睛一眯,光线并不刺眼,但却让她流下了眼泪。坐在坟前,她知道这是章佑城在可能并不很久以前也曾坐下过的地方,夕阳渐低,掩映得云彩斑斓,美好缤纷的画面像极了她与他们都曾一同经历过的灿烂青春,沛渝哭了起来,没来由地就哭了起来,从原本只是两行眼泪滑落,到最後终於泣不成声,在姊姊的身边,就这样哭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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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曾狠狠地爱过,那就是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