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翡青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室友阿姨参观着工厂的加工线,聆听她经验老到地详细介绍制作泡菜的种种流程。
等到「导览」告一段落後,两人踅回办公室,范翡青这才吐出心底的疑惑:「阿姨,我有个问题,制作泡菜算是你的家族企业吗?」
彷佛想起了某些陈年往事,她摇了摇头,说道:「说起来,这间加工厂,还是那个我为了他去死的男人出钱资助我,我才能靠着这一丁点家传泡菜的手艺搞起来的。」
「……」
「当年的我,几乎是被现实逼到绝境了……如果没有遇到他,我不是被那个赌鬼丈夫喝得烂醉後狠狠打死,再不然就是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上吊……呵,虽然说我最後还是自我了断,根本没有好到哪里去……」室友阿姨神态凄凉地道出她已然成为过去的坎坷人生,手指来回抚着办公桌面上的一角。
「阿姨……」范翡青怔然,亲自面对饱受苦难的人,她竟挤不出任何苍白的安慰。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这不只是一句来自文学作品的名言,更是沉重的真实写照。但,这样真确存在的现实,却恐怕连报纸社会版的最角落都挤不进去。
而她何以割腕的理由,相形之下,竟显得那般薄弱而可笑……
范翡青有些惭愧地移开原本与她互视的目光,也因此瞥见了办公桌上玻璃垫压着的那张照片。
看得出来相片中央的那个女人是室友阿姨年轻个二十多岁的模样,而她的双臂一左一右地搂揽着一对眉宇与她神似的小兄妹。
「那两个孩子是……」
「嗯,就是我的儿子和女儿……我一直到死了之後才醒悟,原来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从来不是为什麽我遇上的男人都辜负了我,而是我当年为什麽要自私地抛下两个最爱的宝贝,就那样自己一个人走掉……要是我当年肯再多忍耐一点,事情会不会就完全不一样了……」
凝结着无垠悲伤的眼泪,滴滴答答地砸落桌面,晕开了那两张始终烙在母亲心头的天真童颜……
「阿姨,你不要再难过了。当年的你,也只是在那种状况下做出你认为最好的选择……」
世上没得买後悔药,某些事情一旦过了,就是过了,无法回头。
「所以,有了我这前车之监,你千万别再步上我的後尘……你不会知道你将为此付出什麽样的代价……」室友阿姨说着的同时,对她现出自己手腕上的割痕,「说真的,我很羡慕你呢,小青。因为你终究还是被救了回来,有着可以期待的未来……」
话音一落,范翡青便自床上惊坐而起。眼角噙着泪水,从无比逼真的梦中醒来。
她用带着伤疤的那只手覆上心口,感觉心脏依旧在胸腔里跳动,尽管掺杂着痛楚,但确确实实是活着的感觉……
她想,她不会再做傻事了,再也不会了。
寂静阒黑的夜里,同一座城市里的其他角落,有着同样深陷梦魇当中无法自拔的人。
「呃唔……啊……」剧痛伴随着冷汗从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渗穿而出,尤其是下半身,来自他早已不复存在的右腿……尽管徐震罡闭上双眼咬牙忍耐,但那股要命的痛楚依旧阴魂不散的死咬着他不放,几声呻吟止不住溢出他紧抿着的嘴角。
──该死的幻痛!
「……徐……」
这声音……这不是……
「丹?」徐震罡蓦地瞠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听见了昔日同袍的呼唤!於是他反射性地出声回应:「丹!丹──你在哪里?」
「徐,我……我被敌军的炮弹打中了……」
下一秒,他就见到多年前便已在战场上阵亡的同袍,浑身是血地倒在自己身侧。奄奄濒死的他,整条左手臂不知被炸飞到哪个角落,断口处正汩汩流出大量鲜血,彷佛是召唤着死神前来收割生命的信号。
「你别说话!我马上带你去军医那里──」他急切地想站起身来搀扶伤重的同袍远离残酷战场,却力有未逮,因为他血肉模糊的右腿仅剩铺天盖地袭来的痛觉,根本无法支撑他跨出任何一步,更遑论救人。
「呵……徐,这一次……我……我大概……没办法……回、回部队了……」
「丹,撑着点!」尽管明知道是梦,他却仍红着眼眶,紧抓着对方的手。
「拜托……丹……帮我……把骨灰……带回巴黎……给……给我未婚妻……」
「……好,我答应你。」他含泪应允的当下,同袍也在瞑目的微笑中松开手指,彻底断绝了呼吸。
失去弟兄的悲痛未癒,因不得已截肢而只得办理退役的他,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同袍的骨灰及事先写好的遗书,返回法国。亲自陪同丹的未婚妻,眼见她将粉白的骨灰一把一把地撒在塞纳河畔。
这是丹的遗愿……即便身亡异地,他的灵魂也要返回家乡。
「玛丽安,请你节哀。丹说,这样他就算真正回到了故乡,再也不用在飘泊不定中想家。」
「那你呢?徐,你什麽时候要回家?」女人抬起头,用极其悲哀的眼神望着他。
他一怔,僵冷地回答:「我不回去……我没有家可以回。」
「每个人都有家的,你不可能没有。」
面对女人的咄咄逼问,徐震罡武装着他心底的幽暗,「我没有──」
「真的没有吗?」此时此刻,女人精致的妆容却彷佛融化中的冰块,渐渐变得模糊不清,随即却转换成另一张他无比熟悉的面孔……一张让他此生永远摆脱不了罪恶感的脸……
「你……」
「你真的不回来了吗?……哥,你要这样把我丢下吗?」泪眼盈睫的少女,自喉间冒出哽咽的哭音。衣衫凌乱不整的她,身上的紫青瘀痕令人不忍卒睹……
「……」徐震罡顿时一口气噎闷在胸口,右腿的幻肢痛忽然强烈起来,痛得他连妹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哥,你为什麽不来救我……你明知道爸对我做了什麽……我厌恶那样……我恨他……好恨……」随着妹妹凄厉怨恨的话语,行行血泪也跟着滑下她的眼角,染红她苍白的脸颊。
徐震罡抑忍着愈发无法忍受的剧痛,却发现自己的右手传来异样的触感,好像自己正手握着某种濡湿的硬物。
他头一低,视线看向颤抖的右手……那是一把锋利的菜刀,刀刃处甚至还滴着温热鲜血的菜刀。
然後,他理应不存在的的右脚让人一把擢住,紧紧的、死死的力道箍着脚踝。
「你……你这孽子……」是那个他应该叫一声爸爸的男人,摀着自己胸前显然由他造成的致命创口,在咽下最後一口气之前,以浓烈的恨意控诉着他的罪行。
「不……你滚!给我滚!」瞬间,徐震罡近乎崩溃地咆哮,失控地对着瘫躺在地上的男人疯狂挥舞着手里的凶器。
然後,在令人欲呕的铁腥气息中,筋疲力尽的他再也站不稳地往前栽跌,就此跌进了无意识的深渊……
「不……唔……啊……啊!」徐震罡苦苦挣扎着从阴魂不散的噩梦中惊醒,急遽喘着粗气的他,流了一身冷汗,在初春的夜里带来一阵寒颤。
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显示着凌晨四点十二分。
这个月轮值日班的他,还有三个小时可以睡,但此刻他已了无睡意。
徐震罡只得支起身体,抓过床边的拐杖,熟练而迅速地走进浴室,站在莲蓬头下冲冷水澡,试图将惊悸的余感洗刷乾净,但空荡荡的右下肢却不时提醒他有着怎样的过去……
这不在场的在场证明,注定要跟着他一辈子。多讽刺!
他固定好右腿义肢,换上运动衫,再套上慢跑鞋,便出门晨跑去。
这是他从外籍佣兵军团退役、回归寻常百姓的生活常轨後养成的习惯,他发现当自己处在运动状态,脑子就能全然放空,短暂地不再受到梦魇的纠缠,并且在每一次规律的呼吸吐息中体认到……自己依然活着,为那些早已逝去的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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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注「限」,是因为这章节交代的过去并不怎麽快乐,还有些血腥,虽然已是泛黄的黑历史,但那份重量总是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