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10
10
接连数日的雨天就这麽奇蹟般地放晴了，从可美到来後的第二天起，务农的男人们在天色将亮前醒来，侧耳倾听户外，那些声响从早先前几天的雨声淅沥慢慢地又转成了蝉鸣鸟叫，清晨的曙光透过连绵层叠的山峦，穿过静谧了一夜的云雾，照射在山林与田野间。第一天跟着刘吉人参加了部落里的收割大队，帮村子里的几家的高丽菜田采收完毕，但却也拖延了修车的时间，到了傍晚，她还满喉咙的辛辣余味，晚餐反而胃口大开，刘妈妈经营着一家小杂货店，她从货架上拿了一堆食材，做了一桌丰盛好菜。看着刘妈妈在货架上毫不客气地拿起那些本来要贩卖的罐头食材，一点也不吝啬地往锅子里倒时，可美有些不忍心，偷偷转个头，正想对刘吉人说点什麽，但刘吉人已经猜到她的心思，在厨房边，他说：「我知道你想说什麽，不用放在心上，就算今天不是因为你，那些罐头迟早也会被我偷吃掉的；再说，今天你很认真帮忙工作，已经算是抵了房钱、饭钱，所以不必客气，也不用想太多，乖乖等吃饭就好。」
「话不是这样讲……」可美有些为难，忍不住就想上楼去拿钱包，但刘吉人忽然笑了一笑，说：「不这样讲，那不然用唱的好了。」说完，哼着可美听也没听过的原住民曲调，刘吉人居然大摇大摆就往外头去了，只留下哭笑不得的可美还站在原地。
没说隔天还有工作，本来可美以为第二天一早就能顺利离开的，所以行囊在前一天晚上洗过澡後便收拾完毕，但没想到翌日清晨，一群年轻男人们又集合在刘吉人他家楼下，可美又被阵阵窸窣的碎语声给吵醒，然後刘吉人又走了上来，还是那句：「小天使，起床了没有？」
「今天还要去割菜吗？」睡眼惺忪，可美隔着房门问。
「当然。」轻描淡写地，刘吉人在外头说：「附近还有好几座山，山上的高丽菜都要收。」
附近几座山的全部高丽菜都要收，这要收到什麽时候？可美一直到换好衣服，走下楼时都还满怀诧异着。第二天的收割工作比较麻烦，一群人们分乘三部小货车，天没亮就赶往村子东边的山坡地，那块地是一个名叫「哈士奇」的中年男人所拥有，这个原住民大叔挺着圆滚滚的肚子，一边割菜时还一边逗弄着他豢养的三条哈士奇狗，可美根本无心工作，她看着那三条狗不断在菜园里奔跑追逐，只觉得好像在这样的地方，似乎连狗儿们都特别快乐。哈士奇的菜园并不大，一群人同心协力，不到两个小时，晨间的薄雾还未散，菜园便已经收割完毕，昨天恶整了可美一顿的烧饼不晓得打哪里张罗来一锅咸粥，热情地分享给大家，还在可美的碗里特别加料，放了一小条辣椒。
在薄雾中，跟着一群人席地而坐，吃着热腾腾的咸粥时，可美只觉得有种奇妙的感觉，她舌尖嚐到热粥里小虾米的咸甜滋味，虽然这不是什麽丰盛大餐，但却是她一生中少有的特别经验。刘吉人自己吃完了两碗粥後，也不管别人还吃不吃，他居然把整个锅子都端了过来，从粥汤里捞出不少菜料，全都舀进了可美的碗里。
「这样不太好吧？别人……」可美有点难为情。
「原住民吃什麽都嘛能活，不用担心他们啦！可是你是我家的客人，要是让你变瘦了，我会很没有面子的。」不由分说就把那汤瓢里的食物倒进碗里，刘吉人说：「快点吃完，我们还要赶路哩。」
「赶路？」
「当然，」把汤瓢往对面山谷的方向一指，刘吉人说：「那边也有一片菜园，看到没有？在山的棱线那边，那是我们今天的第二站。」
这对可美来说简直就是恶梦，本来以为哈士奇的田地收割完成後，就可以提早结束一天的工作，但没想到却根本不是这麽一回事。刘吉人开着小货车，可美就坐在旁边，一边在颠簸的山路上前进时，刘吉人告诉她，原来这看来险峻陡峭的山脉里，最主要的生产还是以农业为主，颠覆了可美以往那种菜园果园只能在平地或小丘陵上的想像，刘吉人一边开车，一边比手画脚，到处指给她看，而可美这才发现，放眼所及，附近的山峦之上，只要是坡度还不算太陡的地方，原来都可以开发成农园，种植的作物品项繁多，从大家已经割了两天的高丽菜，一直到白菜、青椒、蕃茄，当然茶园也有不少，另外还有许多具有更高经济价值的果园也在其中，这些都是可美以前想也没想过的，只是这当下刘吉人说明得很仔细，但可美却因为出现晕车症状而开始恍惚了起来。
「山上种田的农夫不少，不过年纪通常也都大了点，遇到这种要赶紧收割的农忙期，人力上就会捉襟见肘，所以才需要大家的帮忙。而你看这两天一起割菜的那些人，他们平常都有自己的工作，有的在都市里，有的就在那种营建公司当盖房子的工人，或者在别人的大型果园里做事，山上的农务通常只交给父母亲去打点，但在这种时候，大家就会集合在一起，彼此互相帮忙，一定要趁着田里的青菜还有好卖相时赶快收割下来才行。」刘吉人说。
「那你的菜园呢？」试图转移注意力，别让自己老是这麽晕着，她望着遥远的山谷方向，开口也问刘吉人。
「我？」刘吉人笑了一下，说：「我家开的是杂货店，没有菜园，而且我也不靠种菜来糊口。不过我妈在杂货店後面有一小块菜园子，那里种了一些平常自己吃的蔬果，就这样而已。」
听着听着，可美心里生出一点好奇，她想问刘吉人，山上那麽多年轻人都下山去工作了，那他呢？他为什麽不去，却要守着一家小杂货店？不靠农业，那他在这山上还能靠什麽糊口？不过这疑问当然只能放在心里，她才来这儿多久？才两三天而已，还不到可以探问人家这些隐私的程度。
这趟山路出乎意料之外地遥远，车子几乎是开到山谷底下了才又慢慢再顺着山势再逐渐爬高。刘吉人说这边已经到了其他部落，不过大家互助合作所凭藉的也不是同部落自己人的这部份情感而已，更重要的，是大家都在同样的土地上耕耘，一样刻苦，一样艰辛，所以自然不分你我，只要是认识的朋友，大家总会义不容辞。
「但是我不认识他呀。」可美苦着脸，她感觉早上吃掉的咸粥似乎全都涨回来，已经快涌到食道口了。
「待会不就认识了吧？放心，这里都是好朋友，没有人会排挤你的。」几句话还没说完，可美已经承受不住，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刘吉人的手臂，害他方向盘没抓好，车子差点撞上山壁。
「我……」一句话还没问出口，可美放下车窗，一口肚子里的咸粥已经吐了出来。
「唉呀，虾米都糟蹋了。」没担心副驾驶座上这个女孩的晕车情形，刘吉人大声惋惜的居然是虾米。
结果这又是一个无法顺利去修车的日子，就算大家早早便割完了菜，但可美也已经吐得一蹋糊涂，四肢无力的她根本动也不能动，只能瘫坐在土坡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这块地的主人在所有收成工作结束後，居然从一辆大货车上搬下来一张桌子跟四张板凳，还撑起了一支大洋伞，然後又从驾驶座里拿出一副麻将牌，这群男人非常愉悦地，就在晴空高照、凉风和煦的田野正中间，他们非常悠哉地就打起麻将来，而有些没加入牌局的年轻人则从携带式的小冰箱里拿出冰凉的啤酒，一边喝着，也一边哼哼唱起歌来，他们不拘时间或地点，反正既然都收工了，当然就是庆祝与休息的时候。
可美真难想像那些人的随性与自在居然已经到了这等地步，眼看着这场收成後的小型庆祝会才正酒酣耳热，根本没人留意这边，挣扎着起身，她心里想，如果今天又修不好机车，没办法继续前进，那麽至少在这附近走走也不错吧？半山高的这地方，也有不少好风景可看。只是她才走不了几步，刘吉人的声音忽然从後面传来，他的脚步很快，在藤蔓杂草丛生的环境里，不过三两步就赶上了可美，反而担任起了带路的角色。
「你现在好多了吧？」一边走着，刘吉人回头问。
摆摆手，可美示意自己身体已无大碍，走上一小段路，她问：「你们经常这样大白天地就在田里面打起麻将来吗？」
「反正今天的工作忙完了，休息一下有什麽关系呢？打麻将只是一种形式，事实上不也都在聊天？」
「现在才中午耶，好歹总可以有点其他工作可以回去做吧？」可美皱眉，她虽然曾在电视上看过一些趣味谈话性节目，来宾聊过很多原住民的趣事，但那些从来也只是耳闻，如今亲眼见到他们的生活样貌，这对可美而言真的很难适应与接受。
「难道你认为他们应该先吃个午饭，然後跟着就往下一个工作去继续打拼？」刘吉人笑着说：「这些人原本都有自己的正式工作，他们现在回来割菜就只是支援性质，在某个角度上来说，这无异於是一种休闲，而且是与自己部落的族人一起享受的休闲时光，既然如此，那为什麽还要勉强大家呢？再说，现在都已经中午了，他们能干嘛？下山去找事做？别开玩笑了，开到埔里都已经下午快两点了，人家都快下班罗。」
有些哭笑不得，可美想起那本当初在台北时，就被她抛弃在便利商店的垃圾桶里，那本以前她用以记事的小手册，那种分秒必争的都市生活真的与这地方非常扞格不入，如果今天换作是自己的父母来到这地方，他们大概都会崩溃吧？一对长年经商，对工作效率如此斤斤计较的商人夫妇，看着一群充满活力，分明就该大有可为的原住民青年们，正中午左右就开始唱歌喝酒，享受着欢乐时光，那会是什麽画面？
「想什麽，笑得好开心？」刘吉人忽然说话，可美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原来挂着笑意。
「你有没有试着想过，如果把你们在部落中这样的生活习惯，换个场景，改成台北，那将会是一种什麽画面？」可美问他。
「我猜想的画面会是台北东区，大概就是忠孝复兴或忠孝新生捷运站出口的地方，在人群来往最热闹的地方，会有几个原住民的家伙，搬了一张桌子坐在那边打麻将聊天喝酒还唱歌的样子。」刘吉人笑着说：「不管别人怎麽以为，但我猜我们依然会坚持这样做。」
「你对台北很熟？」
「别小看人了，我在台北住过很多年耶。」刘吉人笑着，把可美原先想问的问题先说了答案，「还记得我那个外甥女小叮吧？当年我就跟她一样，国小一毕业就被我妈送下山去，念了三年国中，又念了三年高工，後来考上了台北的科技大学，从此远离部落，远离族人，每天接触的都是最新的电子科技，手上拿的永远是比别人更先进的新型电脑，我一天之内帮公司赚进来的钞票，也许是很多人一辈子也赚不到的数子。」
「那……」瞠目结舌，实在不敢置信，虽然刘吉人的谈吐并不若其他人的天真或直率，有时似乎也带了一点都市人的含蓄或保留，但她怎麽也无法想像，刘吉人不但曾在台北生活过，而且还曾经是科技业的高级人才。
「我知道你要问什麽，这问题不只是你，很多人以前老早都问过了，」他笑着说：「很简单，因为我在城市里看不到最美的风景。」
「最美的风景？」疑惑着，可美转头看看周遭，他们已经走出了好一段距离，这是一处地势颇高的山头边，放眼所及是无止尽的群山，有些山头还笼罩在云层里，虽然感觉不太到风，但远处明显可见山岚正顺着山的棱线漂浮掠动，一丝丝地极美。她本来以为刘吉人所谓的最美的风景就是指这个，但再转头时，却看见他摇摇头，说：「我去过很多地方，跑了不少国家，可是看来看去，景色是不错，但我总不觉得它们美。後来我才晓得，原来我之所以看什麽都不美，是因为我自己不开心。不开心的人不管到了哪里，他都不会有欣赏风景的心情，对吧？」
「所以你回来了？」
「是呀，後来我放弃了那种都市里尔虞我诈又好紧凑好吵闹的生活，宁可回到部落来，在这里我发现自己好开心，即使钱赚得少、日子有点无聊，但至少我是开心的，也因为开心，所以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出去，这里全都是好风景。」刘吉人说着，把手举起来挡在眉前，遮住正中午的耀眼日光，朝周遭群山看望了一圈。
「真有那麽美？」可美忍不住笑了出来，学着刘吉人的动作，也望了望四周。
「真的，尤其是你站在这里时，嗯，棒呆了。」刘吉人笑着说。
-待续-
油嘴滑舌是男人的天性，跟人种概无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