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夏20
20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肤色较为黝黑,总是乐天知命的族人们把「爱」这个字给无限放大了,以致於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久了,可美渐渐地能把「爱」的感觉释放出来,甚至也能像这样带点开玩笑似地说出口。不过尽管如此,说的人心里毕竟有点忐忑,连听的刘吉人也一脸呆。
熬了一夜没睡,在急诊处等到黎明时分,部落里的大大小小几乎全都赶下山来了,大家都要来看潘婆婆,而村长非常大方,他对可美说:「本来你还欠我四件事,看在抢救了潘婆婆的份上,特别少算你一件,你现在就只欠我三件事了。」
又等到早上八点左右,潘婆婆的儿女们才从台北赶来,刚进医院,都还没能进病房去探视老人家,村长大手一挥,将他们给拦了下来,先狠狠地数落一顿。内容不外乎是年轻人光顾着赚钱、追求自己的生活享受,却把孤单无依的老人家丢在山上之类。
不想听那些,可美拉拉刘吉人的衣袖,问他肚子饿不饿。走出医院,其实也不是真的很想吃东西,一整晚没睡,昨晚又喝多了酒,可美只觉得脚步虚浮。埔里基督教医院位在小台地上,旁边就是一段长长斜坡,大马路在这斜坡前拔高而起,一上坡顶,一边是医院入口,一边则是暨南大学附属高中。刘吉人指指点点,说这个附属高中以前叫做埔里高中,算得上是当地最高学府,不过他当然考不上,然後又指着斜坡,说当年八七水灾时,这道斜坡可救了很多人的命。
「八七水灾?你那时候住在埔里吗?」可美有点疑惑,结果刘吉人哈哈大笑,说那是民国四十几年的事,不但他本人还没出生,就连刘妈妈当时搞不好都还只是个满山遍野到处跑的少女。
「那你怎麽知道斜坡救了很多人?」可美纳闷。
「医院的走廊上有老照片跟老故事嘛。」伸个懒腰,刘吉人笑着说。
走到斜坡下,可美看到公车站牌写着「崎下」。就在站牌边的早餐店里坐着,稍微吃了点东西,两个人都脸露痴呆,一直望着店外出神,过了半晌,刘吉人忽然开口,说:「我爱你。」
「什麽?」寥寥三个字却让可美含在嘴里咀嚼半天还没吞下的蛋饼差点吐出来。
「我一直在想噢,我们为什麽要这样帮助潘婆婆,因为爱;而你问我,如果今天换作是你倒下,我会不会也这样做?答案是『会』。那麽同理可证,我帮助潘婆婆是因为爱,我会帮助你也是因为爱;我爱潘婆婆,我也爱你。」像在解说一道数学题似的,刘吉人很认真地说:「是了,这就是结论,我爱你。」
「我也爱你。」於是可美笑着说。
这种爱应该不等於那种爱吧?参加过教会的夏令营,她已经习惯了牧师整天把一个「爱」字挂在嘴上,好像人活着做每件事都只是为了爱一样。但这是对天地间的一切万物所怀抱的爱,那不是只单单针对某个人,所以应该不是爱情才对。想到这里,可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刘吉人正张大了嘴,一边打呵欠时,同时把剩下的蛋饼全都塞进嘴巴里。
「回来那麽久了,不打算找个人结婚吗?」想了想,可美问他。
「没对象呀,我每天最常说话的对象就是高丽菜,整个部落里跟我最熟的也是高丽菜,难道我要娶高丽菜吗?」刘吉人耸肩。
「村子里又不是没有其他女人。」
「认识太久了,没感觉。」他摇头,说村子里那些与他年纪相当的女性,大多都已经嫁为人妇,而没有老公的则基本上不会住在村子里,都还在城市里打拼。
「董二姐不是没老公?」可美说的是住在国小附近,靠近村子边缘的一家。
「是老公已经死了,不是没老公。」刘吉人苦着脸说:「前几年喝醉酒,车子掉到山谷里。」
「噢。」可美脸上一黯,董二姐是个爽朗的原住民女子,嗓门很大,经常可以听见她一边做家事,一边唱着歌的嘹喨歌声。从董二姐家过来,依序有几户人家,可美跟着又想到,再问:「那陈美美呢?」
「陈美美?」刘吉人愣了一下,跟着也想到这号人物,陈美美是个很少出门的女人,就住在教会後面而已,平常很难得看到她在街上走动。
「陈美美总没有车祸死掉的老公了吧?」
「是呀,但是她有一个因为喝酒喝太多而心脏病过世的老公。」刘吉人又摇头,然後可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很多人都对原住民存在着一点误解,认为我们总是好吃懒做,整天只会喝酒误事,遇到考试就靠原住民血统来加分,但其实这是以偏概全的想法。」刘吉人摇摇头,说:「不可讳言,我们附近这些部落里的寡妇确实比较多,而有不少的原住民男人们之所以英年早逝也确实都跟喝酒有关,但那只是因为他们忙了一整天的劳务後,跟几个一样乐天开朗的朋友喝酒取乐,让自己的身体跟心灵得到舒缓或释放的方式,而山上的医疗或交通安全都不足,所以也许你喝了一点酒,在台北只是撞上电线杆,在山上却可能就掉进山谷里。」
「可是留下的却是孤苦无依的女人跟小孩。」可美皱眉。
「这就是教育的重要。」於是刘吉人点头,「而这也是我想继续留在山上的原因。」
本来只是好奇,想知道刘吉人的爱情观的,没想到聊着聊着,却聊到了如此严肃的话题,可美觉得有点沮丧。刘吉人没察觉到这些,早餐还没吃完,他已经长篇大论说了一堆如何以学校与家庭教育来导正部落里的孩子的观念,让他们知道生活消遣除了喝酒之外,还有很多管道跟方式。可美几乎都快打起呵欠,但却也觉得这男人可真认真,他说起这些时,脸上有着神采奕奕的朝气,好像连眼神里都带着光。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刘吉人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转头看她。
「有。」可美点头。
「那你认为我说的对不对?」
「对。」
「是不是很有道理?」
「是。」
「那你愿不愿意留在山上陪我一起努力?」刘吉人又问。
「好。」可美根本没在听,只是傻傻地一直点头,一个「好」字出口,自己才觉得哪里不对,一愣,抬头看看刘吉人,发现他也似笑非笑,正兴味盎然地瞧着自己。
傻呼呼地中了计,白白让人家占了便宜,可美只觉得万分丢脸,从早餐店离开时,刘吉人脸上还充满了得意的笑。走下坡时不觉得陡,但现在回头时,仰望那高度才发现原来丝毫并不低缓,本来刘吉人要可美在早餐店等着,自己走过去开车就好,但可美却拒绝了,她坚持要一起走。
「噢,我愿意接受你。」
「先接受我的一顿拳头吧。」可美捏起拳头来吓唬了他一下,刘吉人笑着躲了开去。
坡道不算太长,只是稍微陡了点,走不上几步,可美已经开始後悔,早知道乖乖在早餐店等车就好,只是她还来不及抱怨,却忽然看到坡道中段的地方有些古怪,一辆轮椅卡在那儿不上不下,左右晃动,还一度倒退滑行,差点就要翻覆,吓得她伸出手去,抓着刘吉人就赶紧往上跑。
那是个年纪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只见他满脸惊慌,双手不断抓着轮椅两侧的轮子,但却怎麽也无法维持平衡,若不是刘吉人赶上来,一把抓住了椅子後方的把手,这辆轮椅大概很快就翻车了。而可美低头一瞧,发现轮椅一边的轮子,那黑色橡胶的轮胎跟金属钢圈原来已经脱离,难怪它会颠簸不稳,摇摇欲坠。
在那个中年大叔惊魂未定的连连道谢声中,可美抓着轮椅,刘吉人则弯下腰去,将轮胎一点一点地重新安装回金属轮框上,然後两个人各居左右,帮那大叔把轮椅慢慢送回到坡顶,一路推进了医院。在医院门口,这个因为工作意外而受伤住院的大叔充满感谢,说:「年轻人,你们是夫妻吧?谢谢你们,祝你们平安顺利。」
「我……」可美正要开口解释,刘吉人居然笑着挥手,打了个招呼,还说:「没问题。」
那是个晨光慵懒而宁静的早晨,长长的医院走廊,大叔用手抓着轮椅,慢慢推向了长廊尽头,而可美跟刘吉人还站在门口这边,过了半晌,刘吉人才说:「看不出来你是这麽热心的人。」
「是吗?」
「我还记得你去夏令营的第一天,一回来就说很想杀了那些小孩。」刘吉人说。
可美笑了出来,如何对付爱捣蛋的小鬼,这一直是她很头痛的问题,即使到了夏令营的最後一天,这种感觉也丝毫没变,不过当刘吉人这麽一说,可美也偷偷地感到一点诧异,还记得一两个月前,当她骑着机车离开家时,在台中市区迷了路,正团团转时,为了避雨而躲在一个槟榔摊前,对那个力求上进想多学点英文,但却土法炼钢而不得其门而入的槟榔西施,可美只能在内心里充满拉扯,她很想出声指点,然而几句话却怎麽也说不出口。当时为什麽不说?是因为怕自己太多事、太鸡婆?还是怕些什麽呢?可美搞不清楚,从小到大,她好像总是这样,对方究竟是不是真的需要她的帮助,这是另外一回事,但自己有没有勇气往前踏出一步,主动去给予别人关心或帮助,那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自己也清楚,就是因为这些缘故,所以朋友才这麽少,那麽多年来,那麽多的同学,最後也只有王汉威跟狗骨头能算得上是朋友,那其他人呢?他们是否曾向自己索求过友情的温暖?而自己有没有付出过什麽?大概没有吧?可美想了想,她想不起来自己还给过别人什麽帮助,也不记得自己还对多少人说过什麽关心的话。
「你站着睡着了吗?」刘吉人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
「我好像开始明白一些事了。」可美还怔怔地望着长廊尽头出神。
「早点明白是好事。」刘吉人说:「幸福本来就是一个不太容易搞懂,又很常被忽略掉的字眼,确实是需要时间思考跟用力体会的。」
「幸福?」可美愣着,「哪里出现过这个关键字吗?」
「从这一行字开始,往回推个大概二十行左右,那个大叔的最後一句台词有提到,而我们还说没问题。」刘吉人点点头,非常认真地说。
-待续-
「幸福」是很常被忽略掉的关键字,但只要用点心就会发现,它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