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cho與Narcissus的時間 — 二

正文 Echo與Narcissus的時間 — 二

海玫在後阳台用力甩了甩扭皱一起的最後一件衣物,挂上晾杆,接着将方才小心

处理过的西装和衬衫轻轻甩开,准备晾上。

阳台的玻璃门发出滑动的摩擦声,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身上宽大的家居服掩盖

不过主人的削瘦,他步伐踉跄,走二步跌三步,像个无法掌握自己意志的人被一股强

烈的力量牵引到某个核心──令岩伸长双手,整个人往海玫倒压下去。

他半个身躯都挂在海玫身上,承受不住重压的海玫膝盖一弯,简直直不起身,只

能勉强双手撑在洗衣机上。

「混蛋,不要整个倒在我身上,没骨头不会靠墙边站啊?起来!」

「──靠墙也要力气啊,<B>靠你不用。</B>」

令岩视线放在上方,似乎在跟空气讲话。

「你没力气那怎麽起床的?可恶,给我起来!这样我根本不能做事!!」

「我头好痛──我头好痛──我头好痛──」

令岩忽视抗议,像个录音带般重复同一句话,声音低沉却平板,没什麽感情。海

玫感到胸部有异样,这才发现他将头枕在她胸前,完全将她这个支架物尽其用。

「你给我,<B>起!来!</B>」

海玫喉间酝酿着怒意,但身上的生物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愿,海玫知道他的意思,

火大又认份地拖抬起沉重的脚步,用她发软颤抖的膝盖和求生意志坚强的双手,一路

撑扶着壁面将身上那具活屍搬回房间。

她粗鲁得把活屍甩到床上,那活屍倒是一沾到床立刻手脚灵活地钻回温暖的被窝

躺好,头一安上枕头就露出将死之人得到安息的神情。

海玫拿蜂蜜水和毛巾过来,令岩喝了,额头也被放上热毛巾後,眼神变得稍微清

晰起来。他转头看了一脸毫无怜悯和担忧的海玫一眼,她现在正在拉窗帘,让阳光透

进这个阴暗的房间,惹得令岩将手背遮住眼睛。

「几点了?」

「十点半吧。」

令岩躺回去,没意思挪位让海玫好走,後者跨过他,坐回床边。

「我饿死了。」

「吃自己。」

「我吃了你也别想活。」

「你吃了我顺理成章继承你的遗产。」

「我当然会先杀了你再吃自己。」

「你杀了我吃我就行了,还吃自己,蠢货吗?」

「<B>谁敢吃你。</B>」

海玫抬高了头,不以为然地背对着令岩。

「喔,那你会被自己的酒精和止痛药中毒给毒死。」

「我‧好‧饿。」

海玫这下回过头来,令岩依旧面无表情,用那双睫毛纤长的下垂眼瞅着她,有点

慵懒的不可一世、目中无人。

似乎接收到海玫无声的答允,他继续说:「我要M家的三层牛肉堡套餐不配饮料

;饮料你去O家,我要他们的红茶,去冰;然後K家新出的果菜拌腌燻鸡沙拉──啊,

再帮我带一包菸……」

「你不行一次在一家买齐嘛!?你和阿沪的衣服我都还没处理──」

「怎麽有他?」

「还不是你用脏的,顺道接来洗。」

「欸──你真闲呢,缺钱的大作家。」

令岩不感兴趣地撇回视线,海玫迅速地起身,狠狠踢了床垫一脚,不过贴着角落

和地板的床垫只是晃了两下,又回复平静。

海玫握了握被冻僵的手,鼻头因多次擤鼻水被擦得泛红。

令岩说得没错,她是位作家。

没钱是真的,有名是假的。

像大多数小小的作家一样,在两三年前好不容易出了几本书,名气没被炸响,销

售量也平平淡淡的,惹不起眼;没过多久这些人的名字便被大量商业化且高速化撑腰

下的作品给冲得老远,化为书海上飘零的、随时准备破掉的几点微星泡沫。

如果以音乐来比,大概就是所谓一片歌手、二片歌手吧。

出了那几本书後没多久,海玫遇上了麻烦。已经失联很久的弟弟在外不知道因为

什麽原因,欠下一笔不大不小的债务,讨债的人因而找上了海玫家门。

失联的家人用如此方式和她恢复联系。

那时候的海玫才刚大学毕业,一直以来和家人关系也没有说多好,失联了好几年

。她一个人住在大学附近,是一间老旧阴沉、格局窄小的套房,整体的寒酸和破烂看

起来就跟海玫一样,又旧又小,又孤寂又可怜。

她曾在楼梯间听见碎嘴的邻居聊天,说她住的那间房以前曾有个房客上吊自缢,

海玫脸一抽,也当作没事,不过偶尔的时候,熬夜赶稿时,还是会有股浑身不对劲的

寒意难耐。

当两个壮汉勉强挤在公寓楼梯间时,海玫透过红漆铁门间的缝隙看着他们,底

心里其实怕得要命。她那双疲累晦暗的眼神里,又掺着怨怼的忿恨;海玫牙一咬,把

刚刚到手的稿费连纸袋透过门缝,全塞给了壮汉。

壮汉数了数数量,露出暂时满意的表情,他们气势凌人地操着台语,告诫海玫余

款也要尽快补齐,他们看她一个弱女子可怜,决定做点好人不收利息,但必要时,还

是会登门算帐。

海玫从门缝和壮汉间瞥见有人正躲在楼上的楼梯间偷看,她用力甩上里面的门。

海玫提着汉堡套餐,漫不经心地朝下一家速食店前进。

要是当时没有遇见令岩,真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大概不可能好好活在这里吧。

不知道为什麽,从壮汉登门讨债那天起,海玫再也没法顺利写出东西了,好像她

把灵感和思想误收进稿费袋里,交给了壮汉,从此她们就永远离她而去了。往後无论

小说、诗词或文章,她每次提笔就会在纸上僵住,她会慌恐地发现自己的脑袋是空无

一物的、乾寂死灭。

这让她觉得受创,她觉得她的内在是空的,是俗的,是乾涸无趣的。

也曾因此几度在半夜陷入崩溃的深渊。

她是那种,由一个点,可以扩张至一个面一个网一个世界的人,她越想越不对,

觉得是不是自己的人生出了差错,是不是当初不应该如何对待这个人那个人、这些事

那些事;是不是她当初放弃的才是她需要的,是不是因为这样,造就她怎样的转变,

造就她怎样地影响和创作她的作品……

啊啊,啊啊啊。

海玫几度在深夜独自哭号了起来,没有人会安慰她,也没有人会被她惊动。

她一个人,一个人,走不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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