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廷
鼓起勇气给她打了电话,好几通都是无人接听,忘了带手机出门吗?还是,不想接我的电话?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自己换的新号码她又怎麽会知道呢?虽然同学会之後就互相交换过电话号码了,至今却一通电话都没有连系,我想,她大概也丢了吧。
当接到她回拨的电话时,从她的语气中,我可以确定,她真的丢了我的号码,并且一点也不想和我连系。
「你换号码了呀?」故作轻松的样子,连这句话的问题都没察觉,既然都没有我的号码,又怎麽知道换过呢?
「我打了好多通电话给你。」我说。
「是吗?抱歉,我忘记带电话出门了。」听见她这样说,我只是松了一口气,完全不想去想她有可能是骗我的。
「下礼拜,你会去看她吗?」
「会。」
「一起去吗?」
「……」
她沉默了,好像只是几分钟,又像是一辈子那麽长,而我只是静静的等着。
她终於开口:「为什麽?」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逃避。」
「不是好好的吗?就和过去几年一样,不是好好的吗?」
「真的好吗?」我淡淡的笑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在我口中蔓延:「我也这样以为,这样就好。但是就像你说的,我的确越来越糟,而在我看来,你也是。」
我停顿了一会儿,想着该如何表达:「我们一直往相反的地方去,而她像是在我们中间,将我们拉扯,锁在那段过去。」
「呵呵……」她轻笑,那笑声就和我在想起过去,然後不禁笑出的声音一样,乾涩难听。
「你什麽都不懂!」低吼完这一句,她就把电话给挂了,随手扔在一旁沙发上。
不懂吗?
对,我真的不懂,你走的时候只给了我那封信,还有一堆的疑惑,我只感觉到我似乎做错了一些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於是我传了封讯息给她,然後关机,进了盥洗室。
对於洗澡这件事,我喜欢也讨厌,当温热的水流经身体,一天的疲惫都会被带走,但胸口的那个图腾却不曾被岁月洗净,镜子里的人是久违的那个林彦廷,暗红的头发已经染黑,除去耳环的耳朵上也只看见淡淡的洞痕。
你走了的那一年,我埋头在书本里,将所有注意力放在考试上,理想的考上了自己的志愿,但那一刻心里却觉得空虚起来,我的喜悦还能和谁分享,最希望的人一个是死了,永远的离开,另一个则是避而不见,就算见面也视若无睹。
上了大学的第一年,继续当那种你喜欢的平凡男,不引人注意,想着就这样平静过完大学四年也好,可是它不见了,那个我们共同拥有的鸽子吊饰遗失了,连接的铝环松了,虽然最後在学校垃圾桶旁找了回来,但仅仅一次的发生,我就已经承受不了这样的恐惧。
於是,我请人将鸽子吊饰的样子仔细的刺在了我的胸口上,然後决然的把它丢进了淡水河,我想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它永远不会飞走,那是在我大学二年级的事情。
在这个事件以後,我像是得到了某种领悟,决定把这样自己像鸽子吊饰一样隐藏起来,连同你的记忆,好比儿时把真爱的事物锁在小铁盒那样,不让别人窥探。只是做了一点小改变,就完全和过去的自己是两个模子,深切的体会到现代的包装技巧有多麽强大,以及自己从未发觉的本质优势,短短一个寒假之後,我居然成了校园里大家讨论的对象,多半是惊讶於我的改变,这让我有些理解你为什麽从不让我做外在的改变。
我的生活也产生了极大的变化,夜生活成为我主要的重心,喝酒抽菸是必然,有过的女人当然也不少,毕业後除了工作外的时间也是尽情的享受人生,拒绝去回忆一些事情,除了每年的这时候。
即使多年没有连系,我们之间居然还是有着莫名的默契,不约而同的差身而过,都有去看你,却未曾相遇,有时我早些,有时候到达的时候,花瓶里已经插上了几束麦杆菊,以及墓碑前的柠檬派。
柠檬派,这让我不禁想起你唇齿间总带着的柠檬香气,即便多年过去,在那一刻的感觉却清晰的吓人。而麦杆菊的花语‘永恒的记忆’,这代表她和我一样,从没将你忘记吗?
宁宁,你其实是最幸福的人。
隔天我去了你母亲家。
「阿彦你来啦!」按完门铃後,阿姨很快的就来开了门:「先进来客听坐,阿姨再收拾一下就可以出发了。」阿姨的面貌没什麽太大的改变,你离开那阵子的苍白脸色,如今红润许多,只是几缕白发仍然说明了岁月的流逝。
阿姨的家我不是第一天来,事实上,我不时都会抽空去探望你的父亲和母亲,面对他们我仍带着一丝愧疚,即便他们从未将责任加在我的身上,我也想尽可能代替你去多照顾他们一些,不只是我,听说她也是,只是我们还是错身。
熟悉的坐在客厅里等待,一眼还是落在电视机上你的相片,看起来有些稚气,听说是你在幼稚园时照的相,两个麻花辫横过肩膀长长的垂在胸前,阳光灿烂,就像不小心来到人间贪玩的天使。
很快的阿姨就带着准备好的东西出来,然後便我们出发前往墓园,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抵达时你的父亲就已经在那里了,以及他的续弦,他们对我们点头打了个招呼,逝者为大,不论他们从前有多少纠结,在你面前那些似乎都变得不那麽重要。
阿姨来到你的墓前,一边从篮子里拿出一样样食物,一边笑着说:「舒宁,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食物,妈给你带来了。你过得好吗?」
阿姨虽然在笑,眼神里却满满的哀伤,母女分开这麽多年,只记得孩童时期的喜好,但人生旅途中总不停的在变化,那些错过的时光,是尽管使尽千金也换不回的。
一些人陆陆续续来纪念你,来了又走了,我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待着,最後大家道别,而我在将阿姨送回家後,又回到了墓园。
独自坐在墓园里,除了清扫的园区人员,没有其他的人,尽管这地方再美再乾净,却还是冷清的有些凉意,但我并不觉得可怕,有什麽好怕的,因为有你陪着。
而且我在等,等待她的来到,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等到。
「阿彦!」
你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後的事,这几天我从园区开门待到关门,终於你还是来了。
「你来了。」我起身,让出了墓碑前的空地,我想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你走向前,蹲下,将装了柠檬派的篮子轻轻放在地上,换下墓碑两侧的旧花束,把带来的麦杆菊插入花瓶中,看着墓碑上的相片低语着,我听不清。
小如,我们三个终於聚在一起了,十年,她离开我们居然也有十年了。
真的很想好好问你,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但我想,答案应该和我差不多吧!没有她的日子,背负着过去的重担,浑浑噩噩,努力维持在身为人类的水准,只不过我们是用两种极端的方是在生活,我放纵,你却是压抑。
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麽事呢?身为当事人的我,现在想起来却像旁人一样困惑,她只是突然对我说,我其实喜欢的不是她而是你,然後提出了分手,我不晓得怎麽面对,於是我逃开了,懦弱的躲起来。对我而言,你们都是特别的,好朋友和恋人,你几乎参与了我一半的人生,所以当她问我,你和她谁重要的时候,我无法抉择,可能放到现在这问题仍旧是无解。
你起身,望着天空突然问起:「阿彦,你觉得,小宁真的在天堂里了吗?」
「或许吧。也可能,和我们一样放不下彼此,选择留下,守着我们。」我回答你,看着你的背影,为什麽在你身上的寂寞感那样沉重?
伴随一阵风的吹过,一瞬间,只是瞬间,我似乎看见她了,那抹纯洁无暇的白色。
「你知道吗?小宁离开的那天,如果,我坚持留下或者把她带离开天台,就什麽事也没有了,你知道吗?」我的声音像在述说着一个毫无关系的故事,平静的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小如……」
「我们那天在天台上说了好多话,可是我不明白,她吻了我,还说她喜欢我。可是,你们不是恋人吗?怎麽又会扯上我呢?我好後悔,不应该承认的,可是即使我不承认,她也早就认定了吧!」
「承认什麽?」
承认……你喜欢我吗?
你回头看向我:「承认我喜欢你阿。」
果然。
虽然已经知道,但听见你亲口说出,还是让我不知所措。
你继续说着:「你没有感觉到吧!你总是这样,对身边的事常常没有察觉,不论是我,还是小宁。」
对……如果我能感觉到,事情会不会有转圜的余地呢?
会吗?
为什麽质疑?我不知道。
「可是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说自话:「後来我看了小宁的日记,就是她妈妈给我的那个本子,才知道我们对她,只是自以为是好朋友,却不曾真的了解过她。好朋友又怎麽样?喜欢又如何?」
我一直没有说话,等着你把所有事说出。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但是我不能再靠近你了,和你在一起我就会想起她。‘…红色真好……这样……我们就一样了…’,这是她说的最後一句话,所有人只有我听见,一开始不懂,但後来我终於知道了。」说到这里我觉得你的平静开始有些浮动,你压抑的说着:「我们,是害死她的凶手!」
“白色的鸽子终於变成红的,然後一起旅行,快乐的飞翔,永远。”
这些就是事实的真相,十年前的天台,我收到她简讯的前一刻,发生的所有事。
「小如,你不要这样!」我伸手想抱住激动的你,那一刻我竟忘了,我自己也是罪人,所以你躲开了,让我清醒。
「不要碰我,小宁在看着,我们不能再让她伤心了。」
我们这个样子,真的是宁宁希望看见的吗?可是我们累了,某方面来说,我们又何曾不是受害者?
「小如,宁宁已经死了,什麽也感觉不到了。」
「没有,她还在,还在的。」她说着,这种自我催眠的方式,我平静的觉得熟悉。
「我一直以为,我是最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那一个,因为你一直表现的那麽镇定。但现在我才知道,这麽多年了你还活在自己的想像里。」蹲下,抽出了一支麦杆菊,我继续说:「麦杆菊,永恒的记忆。我们就像两只受了重伤,却永远不会死亡的鸟,各自困在单独上了锁的囹圄中,可是拥有锁的主人早就已经不在,没有了钥匙,我们只能与那些回忆,那些……罪恶,一同活着,挣扎。」这是近几年来我对於自己的状况最贴切的比喻。
「宁宁,十年的赎罪,也该要还清了吧。」我轻声自语,或许是希望那人能听见。
只是这些话虽然说出,最终又能抵达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