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了三百年。」
云雾袅袅，辉流灿灿，遮掩了他的视线。视线尽头，只能隐隐见到背光而坐的少年盘腿坐於偌大的白玉椅上，那椅上还泛着溶溶月光银晕。白玉椅镶龙嵌凤，更印刻上古洪荒异兽饕餮、穷奇、混沌、檮杌之图腾，模样凶横。
「是。」
橙色光辉吞噬了他的视野，他的眼里，只能望着意象莫名清晰的，面对自己嘴带轻笑的少年。
少年身服龙袍，头顶星冠，身後束着一绺长发，右手不经意地支颐。面貌清秀绝伦，两颊略带红晕。嘴角扬起的弧度像是窥破了世间百态之後看穿红尘的冷笑，一股屏绝尘寰的傲然气态自少年的举手投足间流泻而出。
他看着少年，只觉得一股沛然圣气流淌四周，只觉得少年面貌几乎比女人还要美丽。
「为什麽现在回来了。」
少年声线不阴不阳，若深沉秋水扬不起半点涟漪。那付玩世不恭的表情彷佛一层面具，令人猜不透少年的心里究竟想着些甚麽。
他应该要说话，但他没有。喉头鼓动，咽下一抹唾沫，浏海无风飞扬，他直视那抹君临天下的身影。
少年嘴角略微牵动了下，说：「你，不该等。」
身躯一震，他仿若被戳中了甚麽心事，这霎那，他双膝微弓，最终跪了下来。心悦诚服的五体投地，一声嗑头响破了此处的百年寂寥，成为第一声曲调。
少年将一直搁在大腿上的左手轻轻扬起，蓦然一股清凉的微风托起了他的拜服之姿。
「让你看件东西。」
中、拇指两指轻弹，他的眼前赫然出现一朵含苞玉莲，微微颤抖，随时待放。
「如你所求，汝之愿望正在尔前。开。」
少年严峻一喝，那朵含苞玉莲竟如有魂，倏然大震，此刻闻少年大喝，一叶一叶绽放，散发靛蓝光华，一股清香窜进他的鼻间，令他精神一擞。
莲开千叶，惟护一心。正当莲心现世，猝然一道蓝色光芒自莲心而起直冲上天，贯穿云霄。
他愣愣望着罕世莲花，只见没消多久它光芒便渐渐消逝，而後竟开始渐渐枯萎，千叶花瓣一片一片如梨花散落，灰化成空，散作点点金光。
花开花落不过几个瞬间，却是它的一生。
见莲枯萎毫秒间，他的心头感到一阵强烈哀然，像是爪子紧紧攫着不放，整个情绪揪在一起。
眉头一蹙，他问：「这是？」
「我曾与她三世轮回的机会在凡间找寻你，但因你无穷的生命及无根成性的漂泊，直到时限已尽她仍寻不着你。这是命，天数注定，但她不信亦不服。於是她在我面前求了七天七夜，我怜悯她可怜，於是将她的仙根化作千年情莲，我和她说，待你回来，我能让莲花绽放，让你见他一面，但莲花寿命只有几个眨眼的瞬间，可她愿意，她哭着和我说，她愿意等，愿意牺牲。愿意在情莲烧化她的仙根後堕落凡尘，往世轮回六道不成仙。」
「－－她……」
「她为了见你，於是她奉献了她数百年的仙根化作一朵情莲，绽放与你相见，她燃烧了数百年来对你的眷恋，愿在几个眨眼的时间里，清清楚楚，看你一面。」
他无语，少年伸出食指指着他的眉心。
「－－那麽，换你告诉我。」少年仍然是无怒无喜，不悲不欢的声调，淡淡地说：
「她愿意牺牲她自己，自甘堕落於俗，那麽你呢？你能为她，也化作一朵莲，也燃烧掉你几近千年的道行吗？」
反遭问话，他神情愣滞，一时无法言语，天地之间所有能构成语句的文字在他脑海里化不成一口答案与决定。
少年笑着，左手放回大腿，谑笑人间的表情依旧。
「龙族的後裔呦，本皇期待你的答案。」
－－让我瞧瞧你在混浊的人世间，能否游向你所希冀的彼岸。
X
龙霆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样的焦躁跟疲倦感了。
他压着左眼窝，右眼布满血丝，自床上欠起身来斜睨着窗帘半掩之外、另一片雨水雀跃的光景。
而耳边的回音呢喃未止。
「－－龙族的後裔呦，本皇期待你的答案。」
期待什麽答案呢？
高高在上的「少年」语带轻蔑地这麽说。
「还真是恶趣味啊。」
－－明明知道我回答不出来。
龙霆呸了一声。
龙家传自龙霆这代已是三百七十二代，龙彦宇乃现今龙首，龙墨乃其义父，龙族在人间九星争夺战之时曾有内乱，那场内乱让龙族元气大伤，纵使当年张天师援手止了这场通天浩劫，龙墨也在万分危急之刻将龙丹身为叛徒之首一事公诸於天庭，龙族仍避不了让龙丹一派伤了云灵天龙脉。
当年龙墨奉张天师之命及权力拥有手刃叛徒与同族的权力，但龙丹绝非易与之辈。当年龙墨一向龙彦宇之父，也就是上一代龙首龙堂秉告此事之时龙丹便已帅军叛乱，那场战役当真打得昏天黑地，流血漂橹，龙丹穷途末路之时竟是自毁千年龙元，霎时天惊霹雳雷霆，数道黑雷当时便轰然砸断云灵天龙脉的守护封印，龙丹含恨吞仇，龙元受毒念污秽逆天地阴阳之气运行而化成黯流横卷云灵天龙脉，云灵天龙脉受到感应跟着蠢动不已，成千上百名龙族命在旦夕，一但黯流与云灵天龙脉化为一体，龙族便会受到龙丹的污秽龙元所感染，堕落成魔。
千钧一发之际，龙族救世主悄然来临。
只见一抹身影纵身穿入，一手缓缓托住黯流，手臂上数十道圈环激烈叮铃响动，那人一身龙袍，头顶一冠，面露寒霜，眸光冷冽，一声震怒惊喝，黯流登时化作片片黑色飞羽流散四方，疾风四窜，划破众人衣襟，众人全然没想到龙丹的千年魔化龙元竟然能被此人一手化作虚无，破碎成空。
龙族众生怔忡之中，细眼一看，才惊觉那人－－那少年，赫然便是主宰天界的皇者。
「龙族小民，嗑首谢天皇救命大恩。此生此世，此恩铭感五内，世世代代愿奉犬马之力。」
众人轰然跪下，异口同声，声震天界，一行稽首之礼。
「起来吧。」
少年漂浮於半空之中，冷眼横过，信手一挥，众人感到一股温柔的力量将自己给托起，每个人的眼里都对少年投射着无以回报的感激与敬佩。
龙丹横卧於少年下方，双眼翻白，身体兀自抽蓄，少年徐徐降落於地面之上，一脚踏於湿湿黏黏的血泊之中，一脚踏在龙丹往昔高高在上的躯体上头。
少年冷睨龙丹渐渐了无生气的侧颜。
「千年龙元？与自开天辟地以来、浩瀚无垠的昊气相比，你，真是不值一觑啊。」
话甫毕，少年转身弹指，龙丹的身躯猛然燃烧起来，化为遍地灰烬，屍骨不存。
当年那一战，龙霆并没有出手。他本该助龙墨一臂之力，但他选择忽视这场战争。这场战争很可能波及到龙族之外的各个地方，但在另一个地方，有眷恋雷霆，而雷霆也重视的人。
「龙霆？你怎麽来到广寒宫来？」
「我并不打算参与这场战争。」龙霆坐卧於广寒宫後方离离蔚蔚，百花漫漫的後园深处，说：「行的话，你就走吧。我也要走了，我打算下凡。」
她双眼炯明，如黑暗深邃处里绽放光明的一抹火烛。长发如瀑，直泄而下，头上发饰琳琅满目，那是广寒宫里婢女的统一服仪。一身水蓝长衫，耳垂戴着翠绿珠坠，五官清秀，气质飘然。
而她有着好听的名字，紫霞。
「走到哪儿去？」紫霞轻笑焉然，说：「广寒宫是我的家，天上天下虽然广阔无垠，但我唯一能去的，能留的，只有这里。」
「那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龙霆缓缓站起，拍了拍臀边黏着的碎草：「龙族这场战争我不晓得会波及到何处。你要保重。」
龙霆说完，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留恋，不存一抹遗念。
「就只有这样吗？」
紫霞蓦然开口。
龙霆伫足，但没有回头。
「传闻人间正值九星争夺之战，凶险非常。要保重的不是我，广寒宫尚有娘娘作主──该保重的，是你。」紫霞说完，沉默了很久，这才继续接下去，说：「我不晓得你下了凡间要做什麽。但你须知道，天庭广寒，紫霞永在这里等你。」
「好。」
纵然龙霆有千言万语想要对紫霞述说，纵然龙霆有千头万绪想要对紫霞倾诉，纵然龙霆有千悔万恨想要对紫霞坦诚，但龙霆的语句总是落在喉间，发不出任何声响。
这声好算什麽？算是对紫霞的一种承诺吗？算是自己对紫霞临走前的安慰吗？又或者，只是在这瞬间的欺骗？或者仅仅是面对紫霞感情，自己不敢面对的推拖之词？
龙霆自己也没把握下了凡间还有机会上来。但他又要怎麽开口？面对紫霞眼里的殷殷期盼，面对紫霞言语中对自己倾露的感情他又要怎生回馈？
──紫霞是龙霆这辈子最好的知己，但不会成为眷侣。
「──龙首严令，禁与天庭之人有所交涉。」
「我无法待在这种乱七八糟规定之下的龙族。我要走。我一定要走。」
当时听完命令的龙霆狠狠推开家门口的使者，化成苍龙长啸，悻然离去。
因此紫霞仅仅能是，龙霆生平最要好的红粉知己。
并非龙霆不喜欢紫霞，只是继续下去会让紫霞受到严重的伤害。她可能会被逐出广寒宫，然後受到万仙唾弃，遭到龙族迫害，明明是清高的广寒仙子，明明是许多天庭才子众所追求的大家闺秀，却受到这样子的对待，不公平。
为了一个龙霆，一个区区的龙族之人，紫霞不需要也不值得付出这种代价。
龙霆自己知道他是一个不够有担当的龙族。他没有龙彦宇那样强悍的力量，手中也没有像龙墨一般持握着帅千军万马的高权。他只是一介龙族之民。
所以他无法抗拒龙首的命令，他无法推翻，所以，只能逃避。
「紫霞，我走了。」
龙霆硬是咽下所有情绪交织成的滔滔语句，用最平淡的口吻说着道别之词。
岸花有情，流水有意。
然而花在毅然而落的那一瞬间，水流却毫不止歇，依旧涓涓潺潺，默然无应，任凭孤花飘零。
X
这一次下凡多久年了？龙霆已不记得。当年他离开是为了厘清混浊的思绪，是为了逃避龙族的条规，是为了想要下来凡间看看红尘的一切，是为了想要体验人间的温暖与传说中的恶念。
──其实龙霆也在逃避自己的对於紫霞暧昧不明的感情，只是他不想面对，也不能面对。
紫霞是这样高贵又卑微，坚强又脆弱，如一池清水里悄悄躲在假山旁的清莲，默默地散发出芳香和与世无争的孤高。
她是那样的惹人怜爱，天庭许多人都对她倾慕着爱意，镇守南海的风少、火仙朱襌、滨海大圣流无痕，甚至天帝身旁的首将梅梵，对紫霞的倾慕便如一团火燃烧过去，灼伤了旁人，也灼伤了自己。
对於紫霞那样子的女人，龙霆爱不起，也不敢爱。
他没资格，只因他只是一个试图逃离龙族却又没有勇气的人。
他没资格，只因他只是一个凡事遇到事情只想着如何逃走的人。
但紫霞却为了他，向天帝借了三个轮回的时间寻找自己，然後让自己化作一朵情莲，燃烧了她千年的道行。
她可以为了你付出一切，那你可以为了她也付出你的一切吗？
天帝抛了这样子的问题给龙霆，语气中听不出责怪，只有嘲谑。祂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也知道这一切的结果，但祂默然不语，只抛个问题给龙霆。
一个，沉重如铅锤的问题。
龙霆不晓得紫霞是怎麽离开广寒宫的，也许是冒着被打入凡间永世不得超生的凶险，也可能她在王母娘娘面前跪求了好几天，更可能的是她拿了甚麽东西交换。
但这一切也都不再重要，因为紫霞已经消失。
紫霞消失了，龙霆心里彷佛被掏空了一般，轻飘飘的，没有了目标。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至始至终，他的心底占满了紫霞，只是他不愿面对。他所有时间累积起来的流浪是为了得到紫霞的爱。
龙霆从不言明的感情，紫霞却已热烈回应。
「你总是这样，都是在事後才後悔。然後呢？你仍然将自己放逐在人间，装疯卖傻，魂醉红尘。紫霞为你而死之所以被称作可惜，不是因为你是龙霆，而是因为你的懦弱让她的死廉价又轻贱。」
南海风少听到紫霞化情莲而死的消息，只是淡淡对龙霆这麽说了一句，然後转身消逝。
有人看得淡，如南海风少，也有人怒火如云，焚烧了整片天空而来。
「龙霆！今天不打死你，我便不作火仙！」
火云层层叠叠，彷佛穹空也义愤填膺。
朱禅一身流火战甲，手持赭红长戟，连脚下踩的仙云都艳得彷佛要淌下了血来。
这场架打完，听说朱禅整整被天帝的禁制困了二十年。
而龙霆继续流浪，但他的身後已经没有紫霞眷恋的牵绊。
但没有牵绊的步伐，踩下去的力道却更加的深沉……
X
「龙族的後裔哟，本皇想听听你的答案。」
「是吗？若我说了，天皇岂不笑我？」
「说与不说在你，帮与不帮在我。」
「好──」
X
於是龙霆又醒了。
一样眼窝乾燥，一样口渴难捱。
「龙霆，你在这里？」
声声唤，声声慢，声声雀跃如鸟啭。
然後龙霆就笑了。他没有回头，他的手往旁一牵，一双滑腻的触感溜进他的掌心，那股温度他从未体验过，却是熟悉得如此陌生，他握紧，打算这辈子再也不放开。
即便要流浪，也要带着这一双手流浪。
你为我而燃烧千年，化作情莲。
而我为你燃烧仙籍，逆转轮回。
此生此世，化作人间一眷侣，比翼双飞鸟。
即便只有一生的时间，也要尝尽凡人的幸福滋味。
龙霆与紫霞相视一笑，他们可以抛弃过去，却不能放手未来。
千年燃尽，只为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