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早约好要一起去看的那场夏荷特展，静熙差点去不成。
因为就在展览开幕前一日，妈妈忽然陷入昏迷，让她紧张得连一滴水都喝不下，夜不成寐地守在病榻旁。
心情焦灼的她也未曾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到妈妈终於又恢复清醒。
「妈！」一喊出口，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嗓音竟是如此乾哑。
「小静……我好像睡得太久，让你担心了……」妈妈虚弱地笑了下，抚着女儿眉间皱着几许忧愁的脸。
静熙勉强挤出一丝笑回应，握着妈妈枯瘦如柴的手，心底一片凄凉。
妈妈早已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捱到了现今这种境况，早已无法进食，只能透过静脉注射营养液，如今整个人消瘦成皮包骨。她心里有数，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惊惶。
「不是说有同学约你出去玩吗？你怎麽还待在家里没有出门？」妈妈笑问。
「……反正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我想想觉得挺无聊的……」静熙故作轻松地说。事实上，任何事情与大限在即的母亲相比，都是其次。
「你这孩子……难得有个男生对你这麽上心……你应该像其他同年龄的女孩子那样，尽量多出去走动……」
「妈，他只是傻瓜一个。」静熙笑着淡哼一声。
「就算他是傻瓜，也是有眼光的傻瓜。」妈妈欣慰地轻点了下她秀挺的鼻，「现在几点了？」
「快十一点半了。」
「那展览不就已经开始很久了吗？快去吧，你既然答应了人家，就不要失约……」
「可是──」可是我想陪你！因为我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
「荷花，我也很喜欢呢。」妈妈鼓励般地轻轻推了推她。
因为妈妈的这句话，才让静熙百般犹豫地出门赴约，并且计画着如果可以办到的话，还要顺道带一株荷花回来送给妈妈。
「……好吧，那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不用急，小静，玩得尽兴点。」
直到听见女儿关上大门的声音，她才使力稍稍撑起身子，拉开床头柜抽屉，找出纸笔，趁着自己还有最後一丝清明的时刻，写下也许是最後的留言。
当静熙等了将近十分钟才搭上公车，总算抵达邻市的植物园展场入口时，已经又半个多小时过去。
由於已是中午用餐的时刻，大批游客纷纷从园内走出，而在成群移动的人潮中，却伫立着一道有些单薄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他手上捧着限量赠送的新鲜荷珠，垂首倚墙而立，脸上的神情布满浓浓的失落。
静熙连忙快步上前，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我迟到这麽久，害你苦等……」
然而，一见到她，罗梓贤原本失望至极的脸庞又扬起欣喜的笑意。毕竟她还是依约来了，这样就够了。
「没关系、没关系，你来了就好。……喏，这是前二十名排队进场的民众才有的赠品喔，送给你！」他边说边将那束清雅芬芳的白荷送给她。
「……谢谢。」闻着氤氲鼻间的淡淡馨香，静熙诚挚地道谢。
前二十名入场……也就是说，他为了等待她，足足呆耗了快两个小时吗？他人真的很好呢……
「那，可不可以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当作谢礼？」罗梓贤不大好意思地抓着头问，「其实我好像应该早就该跟你要电话了……但跟你面对面的时候，我也不知怎地就会变得很脱线，老是搞错事情的顺序……」
这一次，静熙不再迟疑，很乾脆地从随身包包中掏出极少用到的手机──通讯录中，也只有输入妈妈、医护人员和班导的电话号码。
「你的手机是？」
「咦？」罗梓贤一时间还有些呆愣。
「我先打通电话给你，这样号码就会直接显示在你的手机上。」
「喔，好！当然好！」罗梓贤恍若大梦初醒，不禁雀跃地报出一串号码，听得烂熟的手机铃声从裤袋中响起，他才乐呵呵地编辑储存。手指在输入她的名字时，还会兴奋得微微颤抖。
他们不想去附近的餐馆人挤人，就近在便利商店买了面包和饮料，草草解决午餐。接下来趁着午间参观人潮较少的时候，踏着悠哉的步伐，欣赏园内婀娜多姿的荷花美景。
「呃，静熙……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走着走着，罗梓贤忽然开口。
「可以呀，你高兴就好。」静熙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
「喔……静熙？」
「嗯？」
「你还好吗？」
静熙被他问得一愣，「我很好啊。怎麽这麽问？」
「没什麽啦，我只是觉得……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罗梓贤望着她的忧郁神情，不由得心生尴尬，「如果你并不是真的很想来，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没关系……其实，我也不知道女孩子心里喜欢的是什麽……」
而他的叨叨絮语，就因为她下一秒主动伸手相牵而止住了，伴随着心跳欢喜的悸动。
「对不起，」她仰起头看着他，再次向他道歉，「其实……我今天根本不想来。」
「……」瞬间，他晶亮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但紧接着，却让她诚实道出的残酷事实揪痛了心。
「因为我妈妈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一直到我出门之前才醒来。我有一种非常可怕的预感，总觉得我妈妈可能快要离开我了，也许就这一、两天吧……我很害怕，真的很怕，可是我阻止不了任何事情。你能体会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吗？那甚至让我觉得哭泣都是一种软弱又羞耻的浪费……」不知不觉地，她愈说愈多。
一直以来，她都是自己一个人，没有任何可以听她倾诉的对象；或许是母亲的死亡迫在眉睫，终於让她心里的压力锅出现了龟裂，再不寻找出口宣泄，她辛苦维系的理智可能就要彻底崩毁了……
就在她全盘托出的同时，罗梓贤却毫不耽搁地反牵起她的手，迳自往植物园的後门走去，然後双双上了返家方向的免费接驳车。
「罗梓贤，我们是要去哪？」
「回你家！」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异常严肃地板着面孔，「这种时候，阿姨绝对是第一优先，你怎麽可以那麽听话？我们还有的是机会，今天就算我白白等上一整天，也完全是我活该，我绝不会有半句埋怨。」
「梓贤……」静熙感到眼眶微微潮湿起来，低垂着眉眼，凝视着与他不松不紧交握的手，不知该如何描述此时此刻心里的滋味。
有点酸酸的，又有一丝细腻的甜……
「是我先不顾你家里的状况跑来干扰你，你再怎麽样对我，其实都不算过分。」他双眼直视前方，心里因为无意间剥夺了她与母亲最後相处的时光而万分愧疚。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才对。如果阿姨真的怎麽了……他会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接驳车的停站点刚好设在她家巷口不远处，也许是无法言喻的母女连心使然，静熙蓦地感到一阵急迫的心悸，令她隐隐惶然不安。
罗梓贤并不打算跟着她下车，只是在她按了下车铃，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下车前，鼓足体内所有勇气，偷袭般地亲了一下她的侧脸。
极轻、极柔，犹如蜻蜓点水般，一抹青涩的温润。
「我知道我这样很卑鄙，你尽量生我的气好了……最好很快就来找我算帐……」
静熙难得地双颊嫣红，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但她明白，他这麽做的动机，也不过是想转移她的悲伤而已。
「你这傻瓜……我还以为你会有什麽更聪明的方法……」
「我是笨，所以才需要你来教我嘛……」他的血液几乎集中到脸上，耳根烧得烫红。
「我到站了。」静熙没再多说，再瞥他一眼便匆匆下车。因为她的心跳声莫名地大响，若是让他听见，她会觉得很丢脸的。
走到自家门口，正在用钥匙开门时，简讯铃声响起，罗梓贤留言给她。
「静熙，谢谢你让我喜欢你。往後还请多多指教。」
果然是个笨蛋呢……静熙忍不住摇头微笑，将手机收起，打算晚点再回讯给他。
「妈，我回来了。」换上拖鞋後，她往妈妈躺着的主卧室走去，「我有带荷花回来唷！荷花很香，你闻闻──」
然，话语嘎然而止，在她瞧见妈妈的右手无力地搁悬在床畔的瞬间。
她顿时无法呼吸，踏着无比沉重的脚步走近，抬起微颤的手，异常缓慢地凑到妈妈的鼻间……
没有……没有呼吸……
妈妈走了。
这个难以下咽的事实，令静熙怔愕不已，过了许久才能艰难地转动视线，目光落到妈妈还压在左手指间的纸条。
「小静：
和你一起生活的这些年，妈妈很幸福。可是，妈妈却生病了，让你压力很大、过得很辛苦。真的对不起，以後不会了。
妈妈走了之後，你可以找圣心育幼院的院长陈宛心阿姨，她是爸爸和妈妈最好的朋友，会帮你处理很多事情……」
这时候，她应该涕泗纵横地大肆哭号，但眼中浮现了一层薄薄水雾，却怎麽也积聚不成珠泪。
现在，连妈妈都走了……终於，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静熙在床边跪下，捧起妈妈瘦骨嶙峋的乾枯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株白荷握进她的手中。
……该觉得安慰吗？妈妈看上去神色安详，彷佛就像手握荷花睡去一般……
她就这麽陷溺在悲恸的情绪里，失神了好久、好久……
甫经失怙之痛的她，也就未曾留意到，当天傍晚，各大媒体同时聚焦在一起交通事故的新闻上。
XX市立植物园往返於XX市及邻市的某辆接驳车，在行经高架桥时因不明原因意外翻覆，导致车上驾驶及十数名乘客皆受到轻重伤，其中一名罗姓少年伤势最为严重，虽然紧急送医，仍旧到院前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