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志婉拒何雪父亲好意,不去何雪阿姨家暂住,留在医院彻夜看顾她。
他躺在医院准备的家属休息室里床位上,空气弥漫着一股淡淡消毒水味道,床太小又硬,空调太冷,睡在隔壁的家属打呼声之大,像是犀牛在黑暗中吼叫,但这都不是让勇志辗转难眠的主因。
进入深夜,一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睁开眼睛翻身起床。
「林欣宜的家属在吗?请跟我到病房一趟。」
护士慌张叫唤病患家属的名字。
被叫到的家属心跳加速,血压升高,纵然吓得四肢发软,还得硬撑起身体,一脸愁容跟着护士飞奔到病房去。
不知道谁会是下一个被通知的人,那种随时会被噩耗突袭的不确定感,让人无法入眠。
这一晚勇志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头痛地,像是要爆开似地。
一大清早去地下室的餐厅,买了简便三明治和一杯豆浆,下巴长满胡渣,一脸憔悴地,守在加护病房前。
探病时间前半小时,何雪父母亲带着麦当劳早餐来,猪肉松饼餐,饮料是大杯柳橙汁,全按照何雪吩咐替勇志准备早餐,盒盖边缘贴着一张,她预先写好黄色的便利贴。
『是七号餐没错吧?吃完才能来看我。』
勇志疑惑着,她从哪里得知自己的用餐习惯?这个疑问并不妨碍他接受这份好意,听话地,在肚子塞下第二份早餐。
随着会客时间接近,聚集在等候室和门前的病人家属越来越多。
勇志惊见安妮出现在人群中。
「好久不见。」
安妮懒懒地向勇志打声招呼,便和何雪母亲聊起天来。
他们似乎知道安妮会来,神情自若对她谈论何雪病情。
病房准时开放,照旧何雪父母是第一梯次进入的人。
「你怎麽来了?」
勇志先开口打破难堪的沈默。
「我不能来吗?」
安妮冷冷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很惊讶会这里见到你。」
「她没跟你说吗?我们一直有保持联络。」
她提起搁在旁边的麦当劳纸袋。
「你以为谁告诉她,你吃东西的习惯?」
勇志恍然大悟,面对这张从以前就觉得很美丽的脸,安妮现在看来更加耀眼了。
「我来是为了她,不是为了你,你不值得我这麽做。」
安妮仍然介意,毕竟遭到勇志背叛,记忆清晰,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随便你高兴怎麽对我,不要怪罪到小雪身上就好。」
「站在我的立场,我应该说你让我恶心想吐,偏偏我又由衷羡慕小雪,认识你一年多,你第一次用这麽温柔的眼神看我。」
「我对你没有那麽坏吧?」
「但没有像对她这麽好。」
「我会反省。」
「太晚了吧!多放点心思在她身上,别让她碰上和我同样的遭遇。」
勇志对安妮的质疑无动於衷,不急於做出口头上的保证,全身散发出一股自己绝不会这样对待何雪的笃定。
安妮吃醋推了他一把。
「收敛一点好吗?我们才分手不到一个月。」
勇志对何雪的爱恋无所不在,像是酷夏正午的太阳,叫人无法直视。
我做错什麽?
勇志将疑问压在心里,安妮不念旧恶来探望何雪,感激涕零还来不及。揍他一拳、踹上一脚,他也会心甘情愿承受,轻轻一推,几句抱怨算的了什麽。
轮到他和安妮进入病房。
勇志一见到何雪意识清楚对着自己微笑,被忧愁占据的一张脸,立刻得到解放,郁闷一扫而空,轻柔握住她的手,告诉她安妮专程从台东飞来探望。
「我听说了手术很成功,恭喜你,不用将他还给我了。」
何雪无法言语,一味用笑容回应。
「想还我,我也不要,他不是原来我认识的那个人。」
安妮断然地拒绝。
勇志全然状况外,慌乱听着安妮的话。
「好好养病,有空我会再来。」
何雪点点头,安妮终於对勇志展露笑容。
「选择题,你要我恨你,还是祝福你?」
勇志不敢作答。
「我再问一次,说话是一,不说话是二。」
安妮算准了勇志会保持沈默。
「那就祝福你们。」
她握着何雪另一只手,要她加油,提早离去,让两个人有多一点时间相处。
勇志想要知道何雪与安妮私下约定的内容是什麽?因为目前不是时候,他暂时按下脑里疑惑,静静陪伴她度过会客时间。
第二天开始,勇志得和陆续前来关心的亲朋好友,分享这短暂宝贵时光,将短短的三、五分钟,当作一整个季节来珍惜。
都是勇志在说话,他把外公、外婆有如命运般的邂逅和相恋的经过,分段口述给何雪听。护士小姐过来替她抽痰时,故事会被迫中断,每次目睹她受苦,心情大受影响,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爱情,变得苦涩而不甜美。
复原情况良好,到星期天,气内管,引流管、鼻胃管,尿管,限制她行动的管线,被一一拔除。
何雪喉咙仍处在严重烧灼状态,无法开口说话。
何雪一将食指扣向拇指,呈现一个杯子状,何雪母亲很快了解她口渴了。
单独伸出一根食指,那是表示喉咙有痰,何雪母亲会将枕头放置在她的伤口处,让她抱着固定伤口,减少咳痰时,震动拉扯伤口带来的剧烈疼痛。
「深呼吸两次,好,第三次用力咳出来。」
在护士教导下,勇志渐渐晓得如何帮助何雪清除积痰,无视於脏污,用卫生纸接下,从她嘴边流出的分泌物。
当开刀刀口痛的难以忍受时,何雪会紧紧握着拳头,勇志就得马上通知护士过来打止痛针。
「我先出去一下。」
当何雪伸出拇指,或是小指时,勇志识趣闪避,因为那是她想要上厕所的手势。
这是手术前护士所教导的手语,在无法说法时,用来表达意思的方式。何雪前前後後经历过数次的手术,手语运用比纸笔还要娴熟。
先前住院,在无聊之余,她向专门教授的护士小姐学习进阶手语,日常生活对话都能以手代口,表达出完整意思,甚至利用它说,说不出口的话。
见到勇志的时候,她会比出我好想你。
勇志要走前,会看见她空中比划出,再见,我爱你的手势。
勇志最初不懂,硬记下来,大棘棘站在护理站前,依样画葫芦如实做一遍,护士一边解释一边窃笑,得知意思之後,勇志无视被嘲笑,用纸笔写下自己想要回应的话,请护士翻译成手语,半夜在厕所镜子前,一遍又一遍练习,务必做到跟何雪一样标准。
然後出奇不意,用手语告诉她:『我也想你』、「再见,我同样爱你。」
何雪害羞将搁在胸前的枕头挪到头上,将脸埋在里面。
「头痛吗?我叫护士来好吗?」
叫护士来的动作是用手拍床,勇志用手掌在床边轻拍了一下,护士没听见,何雪却感觉的到,她露出脸来,向勇志吐了吐舌头,接连打了一长串手语,他眼花撩乱看着,捕捉不到任何话意。
「你要跟我说什麽?」
勇志问。
何雪得意摇摇头,故作神秘。
「下次我用手机拍起来去问护士。」
她笑着双手一摊,不理会他,因为加护病房不允许携带电子产品进入。
一笑伤口就会疼痛,豆大汗珠从额头冒了出来,勇志用纸巾帮她擦拭,虽然心情愉快,但她的身体还是处在得密切观察的危险期限中。
勇志愧疚拉下脸来,何雪伸手在他手臂上磨挲,安抚他自己没事。
会客时间结束,这次何雪只说再见,不愿意再用手语说出爱了
。
勇志代替她说,经过练习依然笨拙的一双手,因为手臂长度比一般人还要长,打起手语来格外夸张滑稽,何雪不以为意心满意足凝望着,骄傲目送他走出大门,在他背後悄悄比出:「你们看,这个人是我世界上最爱的一个人。」
这就是勇志想知道而没能知道的秘密。
一个礼拜事假到星期天为止,勇志得遵守对外婆的承诺,回台东继续学业。
下午看完何雪後,何雪父亲会负责送他到机场去搭机。
他们将这三十分钟时间完全让给勇志,经过几天的休养与治疗,喉咙的疼痛消退许多,不再成为何雪说话时的阻碍。
「等你再来,我已经回到普通病房。」
「这样最好。」
「医生说,我过一、两个礼拜就能回学校上课。」
「我们以後一起骑着脚踏车上学。」
「我妈不会买给我。」
「你一回家会看见一辆全新脚踏车在等你。」
「你是怎麽说服我妈的?」
「车是我买的,你爸说,其他事情由他摆平,当然包括你妈。」
「骑车上下课,好像作梦一样。」
「在大太阳下骑个几天,你就会怀念有人开车接送的日子。」
「不会。」
「话别说的太早。」
看见何雪嘴唇乾裂,勇志停止和她争辩,倒了水,小心服侍她喝下。
朝夕相处到今天必须告一段落,勇志从何雪眼中看到和自己相同的感伤。
「我会帮你温习落後的功课。」
「这个笨蛋会把老师气死的。」
「我会发挥最大的耐心。」
勇志斩钉截铁说。
「我相信你。」
何雪稍加思索後娓娓道出。
「护士在赶人了。」
「看仔细喔。」
何雪将速度放到最慢,比出最後一次的手语。
兔子……先生……,请……你……跑……慢……一点……,我……一定……会……追……上……你。
「等你回家,你再重头比一次给我看,爱比几句话都行,我用D8拍下来,慢慢找人翻译,慢慢学起来。」
勇志走了几步又回头。
「我等你回家。」
他满怀期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