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悠就这麽慢条斯理地撕毁那份报告，从第一页，直到最後一页。
「你──」黄佑翔看得呆了，万分错愕，一时间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怎麽也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才将得来不易的资料捧到吴悠面前，却只换来她的不屑神情。
「真是辛苦那些徵信社的工作人员了。」吴悠拍了拍手，撕了快二十页的废话，还是会手酸呢。「不过，比起别人嘴里的蜚短流长，我更相信自己眼睛看见的一切。」
「吴悠！你、你知不知道这份身家调查是我花了多少钱才弄到手的吗？三百万！整整三百万啊！你看也不看就──」黄佑祥再也无法忍受，终於发飙大吼。
「我有拜托你这麽做吗？」吴悠依旧神态自若，就这样清清淡淡的一句话，让黄佑祥的脸色顿时青红交加。「如果……我用这三百万买你自此之後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你觉得如何？」
此时此刻，吴悠确实是很认真地思索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说实话，这是往昔让爱情冲昏头的她无法想像的，过去那麽刻骨铭心、甚至无怨无悔交付身心的一段爱恋，如今竟会消逝得如此彻底，连一丁点残渣都不剩。
而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在她心中的份量，也从原本她赖以呼吸存续的天地，逐渐缩减成一粒无足轻重的微尘。
一旁的陈英杰瞧见黄佑翔羞愤的脸色，差点憋不住笑，但对方毕竟曾经是学长，他还看在基本的後辈伦理上，选择「视而不见」，「学姊，时间不早了，我们再不快点出发，小吃街的店家都要收摊了。」
「喔，对齁。我们走吧。」
「吴悠！」但黄佑祥可不是好打发的料，再度伸手抓住她的臂膀，「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你不原谅我也无可厚非。可是，我对你的关心绝对不假。陆衡他的的确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人物，现在有一大票人都在全世界各地搜索他的下落！你再不跟他撇清关系，难保你也会跟着遭殃──」
「黄先生，这一点倒是不用你特地提醒我。以前我就是傻傻的不知道要跟你撇清关系，所以最後才会遭殃，但我怪不得任何人，反正全是我自作自受。」吴悠边说边扯下他的手，「现在，你就要结婚了，我由衷祝福你与令夫人百年好合；而与此同时，也请你好好安於现状，别再企图影响别人的生活。」
「你……你就真的舍得下我们之间的那一段？」她的回应愈是平静淡定，黄佑祥就愈是心慌忙然。
蓦然间，他感到一股遭人永久遗弃在过去的恐慌……原来，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一个人耽溺在不想醒来的美梦里吗？
「就像你现在看见的，我已经舍下了。虽然我目前还没遇到适合的对象，但我可以千真万确地向你保证，那个空缺绝对不是为你而保留。」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望着他怅然若失的脸说：「从小父母师长就一直在教导我们，那些我们用过的东西若还有剩余价值，要大方一点，留给那些还需要的人，用不着觉得嫉妒或不舍。对你，我就是这样的心情。」
明明自己已经不再需要的人事物，却硬是将它们紧紧攒在手里不放，这不也是一种侵占吗？唯有乾脆地送给有需要的人，你才能空出手心去接触新事物。
黄佑祥怔然半晌，心下一阵冰冷，那是一种发现自己钻进死胡同，再也无路可走的凄凉，「……但是，陆衡他……可不是光凭你就能掌握的那种人……」
「是呀，你说得没错。我曾经毫无保留地爱上一个人，结果却连他的心都摸不着影子，这样的我，是能掌握谁？」吴悠没有挖苦人的意思，纯粹自嘲地笑笑，「我……早就学会不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了。」
既然拿得起，就要学会放得下。一开始痛归痛，但无事一身轻的感觉，真好。
这时，陆衡手中提着两大塑胶袋的列印纸回来了。
「吴悠、英杰，你们怎麽全都站在这里？」
陈英杰连忙上前一步，为免黄佑祥又藉故发神经，索性拖着他往反方向走，「陆衡，我和学姊正要出去买宵夜吃呢。既然你刚好回来，那就一起去吧。」
「黄先生又来了啊？我还没见过这麽有闲的有钱人呢。」陆衡当然不可能没注意到黄佑祥充满敌意的注视，便故意回头看了一眼，还出言挑衅。
「陆衡！」陈英杰好後悔没有当场敲昏这个白目的家伙。
黄佑祥冷笑着哼了一声，接下战帖，「陆衡，美国东岸路氏家族从未对外曝光过的影子二少爷，吴悠就只是一个寻常的普通人，何德何能可以让你青眼有加？」
「我肚子都快饿扁了，先去吃东西啦！」吴悠可不甩他那一套，迳自走到陆衡身边，挽住他另一只手臂，同时悄声警告他：「陆衡，你再跟他多废话一句，今晚你就给我睡沙发。」
陆衡左右看了看吴悠和陈英杰，绽出了许久未曾流露的真诚笑意，「我真幸运，百年难得一见的两个好人让我一次遇上了呢。」
「……」陈英杰和吴悠顿时愣住，不晓得他这话是什麽意思。
「不好意思，是我给你们带来困扰。放心，我会解决。」只见陆衡对他们说了这句一点安慰作用也无的话，便转身面对黄佑祥。
「陆衡，你的假面具也戴得够久了吧？」黄佑祥的态度远远称不上客气，「你骗得了吴悠，但我可不吃你那套。
陆衡却压根不将他放在眼里，自顾自地看向吴悠，「吴悠，你有没有随身带着手机？能不能借用一下？」
「喏，拿去。都什麽时候了，你要打电话给谁呀？」吴悠一脸纳闷。
「一个很久没联络的老朋友。」陆衡语焉不详地回道，随即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拨号，「跟她已经五年多没讲过话了，不晓得她换了电话号码没有……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0968-XXX-XXX……啊，接通了呢。」
吴悠和陈英杰面面相觑，搞不懂人家都找碴找上门了，他为什麽还能这麽气定神闲？却没注意到黄佑祥一听到他喃喃自语，瞬间惨绿了脸。
如果他没听错任何一个号码的话，那个手机门号是……他未婚妻的……
「喂？Melody，我是Lucifer……别这麽讶异好吗？我是来台湾度假……我听说你下个月初就要结婚了，就打电话给你，向你说声恭喜……喔，我怎麽知道的？说起来也很妙，这大概是缘份吧，是你未婚夫亲口跟我说的。」
黄佑祥此时已是瞠目结舌，面色惨白。Melody，正是他未婚妻的英文名字。
那份调查报告他看过，里头只提到陆衡其实是路家老爷子年轻时和情妇生下的私生子，从小到大一直让路家上下打压着，始终藏在台面下的阴影中，见不得光。
光是要突破路家庞大的家族势力，取得这些被视为家丑的秘密，便已得来不易，更何况是陆衡那几乎被人为抹煞的母系背景。
当他得知原来陆衡和自己未来的岳家有千丝万缕的牵缠，心里已经够震撼了；没想到更令他惊诧的还在後头──他竟然和未婚妻是「老朋友」……
「我母亲这边还有个远房表姊，我目前住她这里，没想到她居然是你未婚夫的前女友，你未婚夫这阵子找她找得很勤……嗯，这我就不清楚了，等他回去，你再自己问问他吧……喔，对了，这支手机是我临时跟路人借用的，你以後打来也找不到我。……嗯，再联络。掰。」陆横切断通话後，将手机还给吴悠。
「你……你和美龄到底是什麽关系？」黄佑翔心惊胆战地逼问。
「呵呵，你们还真是有默契呢，连问我的问题都差不多。我的良心建议是……你何不赶快回去，和你不太高兴的未婚妻好好『婚前沟通』一下？」陆衡要笑不笑地盯着他，看似温和无害，但被他盯上的人却会觉得自己无异於被蛇盯上的青蛙。
下一秒，黄佑祥的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不用看显示来电，都猜得出是谁打来的。
「你──算你厉害！我们以後走着瞧！」黄佑祥被狠狠摆了一道，连忙接起电话，一边急着讨好地说了些言不及义的安抚话语，一边坐上自己的保时捷，几乎是落荒而逃。
「早知道他这麽好打发，这通电话真该早点打的。」陆衡笑着摇摇头，一转过身，就迎上另外二人充满揣度的打量目光。
「陆衡……你什麽时候认识黄佑祥的未婚妻了？你不觉得最好跟我们稍微解释一下吗？」陈英杰的神情很明显地表达出他无法谅解这样的欺瞒，无论出发点是善意与否。
「这……说来话长，一言难尽。」陆衡完全不打算如实交代。他不愿将这两个实心眼的好人牵扯进他的家族烂帐里。
「肚子饿的时候是有什麽好说的啦！走啦，那些店家都快要收摊了。」吴悠只是语气不耐地翻了个白眼，一人一手地挽着两个男人往小吃街前进。
「学姊！你是不是搞错事情的轻重缓急了啊？」陈英杰不禁苦笑。
「啊！对对对，顺序很重要！你们要先吃卤味，还是先去吃豆花？或者，你们比较想吃臭豆腐和蚵仔面线？那咸酥鸡呢？要顺便来一份吗？」吴悠一本正经地思考着。
「……算了，当我没问……」陈英杰真的无言了，跟着她做出自暴自弃的发言：「咸酥鸡和臭豆腐的热量都高到爆表，还是吃点别的吧。」
然而，陆衡却感觉到吴悠原本紧紧抓着他的手，彷佛终於化险为夷了似的，稍微放松了手劲。
就在同一瞬间，他的心也猛然触动了一下。
为什麽……她其实根本不用为他做这麽多的……
而在他意识到自己做出了什麽举动之前，他已经用自己的大手包覆住她的，不松不紧地握着。
吴悠抬头望了他一眼，却没有任何表示，随即又转头继续和陈英杰讨论着今晚宵夜的菜单。
不过，从另外一只手传递过来的温暖，让她原本紧抿着的唇角微微地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