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到周日的下午两点整,台北市东区知名商业区某间办公大厦的地下室,名为「SUAN」的女扮男装店开始营业。
身为店长的于书安,当然在一小时前就提前到店里准备。
这间店之所以在短短两三年内成为都会粉领族间口耳相传的「传奇」,说穿了,完全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结果。
连于书安都对自己当时只是基於恶搞而提出的点子,居然能大获成功,都不由得感到几分侥幸与讶异。
而店里的「店员」们一律是女孩子,都是学生身份,趁课余时间来兼职。每个人的扮相也各不相同,或可爱,或知性,或狂野,或斯文,都与她们原本的外在形象大相迳庭。
除了负责面试、应聘的于书安知道她们原本的身分之外,上门消费的客人根本无从得知她们的真面目,就连店员与店员之间也是鲜少有秘密交流,彼此都以昵称称呼对方。
因为SUAN就是一间提供所有人得以恣意休息、彻底呈现真实自我的场所。难得可以抛却平日应付现实世界的面具,谁还会想把原来的枷锁穿上身?
甚至,有些熟得可以摸清厨房哪里藏有店长私房好料的忠实顾客,也会将自己精心打扮成迥异性别,加入她们,一同欢笑直至午夜。
店员们也陆续报到,一边准备餐饮,一边轻松自在地聊天。
两点整一到,众人分成两排在门口齐齐站,店门一开,那声「亲爱的客人,欢迎您今日的光临」,无疑是忙里偷闲前来享用下午茶的OL们的一大福音。
「小祺祺,一个星期不见,我好想你喔!」
「我的女王,能够占领你的全额思念,是我的荣幸,也是我的愿望。」
「啊啊啊……光是听到你的声音,我这个礼拜在公司里受到的委屈根本就不算什麽了!」
「苏菲亚,我昨天有梦到你喔。果然今天就见到你了,真是太好了呢。」
「呵呵,真的吗?我好开心唷!为什麽我就没有梦到过心爱的小环呢?」
「因为你是我世界的中心,只要我能绕着你公转就可以了。」
以上这些亲密无比的对话,就是客人与店员之间互动的常态。
无论是对客人或店员,双方都不是抱着作戏心态在来往,而是真诚地将这段相处的时光当作精神上的寄托,甚至比现实更真实。
前来消费的客人以女性粉领族居多,也很有默契。她们心里很清楚,店员们一下班其实就跟自己没两样,或许也为了各自的生活疲於奔波,但在SUAN,可以放心地大玩扮家家酒,暂时什麽都不想地彻底投入,没有什麽比这更能令人放松了。
而且有趣的是,自从开店以来,几乎只要是上门消费过的客人,回锅率高达99%以上,变成常客的更是大有其人,也有人从此成为只支持某特定店员的忠实粉丝。
于书安在店里的「艺名」是安迪,「他」给客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沉默寡言又少笑的酷美男。
但奇特之处就在於,尽管如此,每当「他」站在吧台後方为客人们调酒时,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总是座无虚席。
有不少内向害羞的客人,痴痴地凝望着他认真专注的姿态到出神。直到他默默观察这位客人今日的神情及衣着,推测对方可能会喜欢的口味,将适合她的调酒体贴地递到她面前,对方才又惊又喜地道谢,双颊突现的嫣红也驱走了原本的苍白。
「安迪……你真好。」今天第一个坐到吧台前的客人,是在附近某家外商公司工作的行政助理。收到他的特制调酒,红了眼眶,似乎感动得要哭出来。
「蓁蓁,不是我好,是你值得别人对你这麽好。」安迪唇边的微笑很淡很淡,却总能在客人心情低落的当下,给予最贴切的安抚。
「真的?……呜……你是第一个对我这麽说的人……」叫作蓁蓁的客人说着说着就哭了,一边流泪一边诉说这星期被机车的顶头上司一再刁难,沮丧得想离职。
「欸唷,你碰到的只是小case好不好?」
「对咩,我还曾经呕心沥血熬夜赶了半个月的企划书,结果部门经理一看马上给我摔地板,还说我写的是馊水,侮辱他和客户的智商──」
「哇!这麽毒!你是怎麽咬牙吞下的啊?」
「没办法呀,谁教他的位置比我高?从此以後,我跟那个没眼光的猪头势不两立,我是说私人立场上啦,在公司还不是得听他的。」
不需要安迪出言安慰,一旁深有同感的其他客人就絮絮叨叨地附和这个话题,也转移了蓁蓁的注意力,让她不再那麽伤心。
正当一群OL义愤填膺地共同挞伐黑心没天良的老板时,一名作贵妇打扮的客人翩然来到,直接坐到吧台最角落、专门为她保留的老位置。
「安迪,我不晓得SUAN又开发了『团体心灵疗程』的新业务呢。」贵妇以手支颐,轻笑着从他手中接过她那一百零一杯的玛格丽特。
「云夫人,你说笑了。」安迪伸手招来另一名店员接替他调酒的工作,为自己弄了杯龙舌兰,走到她身边的位置落坐。
贵妇「云夫人」是SUAN店长的专属VIP贵客,这是所有店员及客人都知道的事情。
只是没有人晓得,一向以贵妇形象出现在店里的云夫人,其实就是提供资金给于书安创店的幕後大股东。
更不为人知的是,「她」其实是男儿身,更是占据这栋办公大楼顶楼的某资讯企业执行长宋云之,该公司自「她」接掌後五年内从全国百大企业跃升到榜首,可见其手腕何等惊人。
「今天不是周末,怎麽有空过来?」安迪惯常淡定漠然的眸子里,流露出对其他人罕有的关心。
今天的报纸财经版头条,就是旭扬科技执行长遭董事会撤换下台的新闻。
「还不就是窝里反之类的破事。简单归纳成一句话,就是我之前管得太严,有些人自以为翅膀长硬了不听话,还给我来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这一招,还算有点本事就是了。」云夫人有些俏皮地眨眼耸肩,口吻轻淡得像是在说笑话。
栽了就栽了,职场常态嘛。运气本来就是实力的一部分,因为运气不好而被结夥的小人们踢出公司,则是非战之罪,她没必要因此气愤难平。
反正她脑子里已经筹划好十八套剧本,就连这次栽跟头,也还在她的算计之内。总有以牙还牙的一天,在那时候到来之前,她可要好好悠哉地享受难得的假期。
「那,你现在是打算把公司多年来积欠你的年假一次放完,之後再回头收拾他们?」安迪轻叹了口气,心中很是怜悯那些最後怎麽被宰都不知道的人。
「安迪,我们认识才几年,你就这麽了解我,我真是太高兴了。」云夫人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睛,偏偏却抹不去眼角弯弯的笑意。
「我从一个安分守己的小职员,被你拱成这间店的店长,怎麽可能还会猜你是无辜善良的好人?」安迪低声吐嘈。
「呵呵,安迪亲爱的,我是慧眼识英雄好吗?」云夫人掩嘴窃笑,「以你这麽优秀的资质,只拍一些平面广告,太浪费你疗癒人心的天赋了。」
「资质?天赋?都是你在说。」安迪笑呡一口酒液。
几年前,于书安因为模特儿经纪公司的安排,为旭扬科技拍摄一支线上网游第一代的电视广告,从而结识宋云之。
这支事後证明行销异常成功的广告,之所以轮得到当时只算小模中的B咖、且坚持只拍平面的于书安来拍,正是因为其他模特儿缺乏厂商所要求的、那种从容不迫游走於男女界线的中性特质。
几个顶尖模特儿拍了毛片,但都让刚升上执行长的宋云之毫不留情地打回票;最後经纪公司老板亲自出马,捧上介绍公司所有女性模特儿的群芳册,这才让挑选代言人以苛刻着称的他,一眼相中了还只是兼职中的于书安。
而所谓缘份,就是这麽莫名其妙又难以言喻的一件事。这两人很快发展成莫逆之交,虽然于书安到现在还无法断定这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
拍完那支红遍大街小巷的广告不久,台湾经济随即陷入极端不景气的低潮。于书安在当正职翻译的那间出版社也顺势倒了,想当然耳,她原本稳定的饭碗也丢了。
宋云之一接到她打来、想要他帮忙安插职位的电话,马上约她出来,一见面就二话不说,开了张金额五百万的高额支票给她。
还记得当时他很帅气地说:「我们是什麽交情,轮得到你在我手下做牛做马?这点小钱拿去玩玩,我也蛮好奇你可以玩出什麽名堂来。」
「喂,你是说真的吗?这笔钱我可能会赔光喔。」大恩不言谢,于书安伸手接下支票,表面上说得云淡风轻,但心中早已是汹涌澎湃,充满感激。
「既然都有血本无归的打算了,还有什麽好怕的?当然是冲了啊!」宋云之很哥儿们地拍了下她的肩,「我听说日本的女仆店行之有年,你要不要也来搞一间?」
「你以为我会屈服於你的恶趣味吗!与其扮女仆耍萌装可爱,我还不如变身男公关取悦女人算了,那还比较有趣。」
「嗯嗯……说不定真的可以哦!你的气质绝对撑得起来,不错、不错……」当时,宋云之还真的上下打量她,给出十分肯定的评价。
於是,这个馊主意很快就落实了,也才有今日的SUAN和安迪。而云夫人,自然被奉为SUAN的座上宾,以及翘着二郎腿分红利的幕後大金主。
「安迪,我目前还没有对象喔。」酒杯中的玛格丽特还剩一半时,云夫人忽然开口,但这句话在安迪耳里听来就是怎麽听怎麽故意。
「喔。」安迪简短地应了声,不作具体答覆。
「你要不要考虑『下班後』过来陪我呢?时薪很丰厚的喔。」
「我没有叫客人滚去吃屎的恶劣习惯,你别害我开先例。」
「咦──我没有说谎唷!人家目前可是名副其实的单、身、状、态呢。」云夫人翘起兰花指说。
是,你是没有说谎,但这并不代表你就诚信正直。安迪冷笑着暗忖。
「店里有好多芳心寂寞的客人,我想出了店门後,她们应该很乐意跟黄金单身汉来场小联谊……」
「你知道我有严重挑食,看不上眼的吃不下。勉强啃了也只会吐出来,伤胃。」云夫人居然万分认真地摇摇食指纠正他。
这时候,无言的安迪真的、真的很想叫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