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九七五年,由朝日新闻取得赞助权的第一届新制名人战於日本棋院揭开序幕。通过一、二轮预赛的低段棋士们各个斗志高昂,即使明知窄门中的窄门未必会为自己开启,依然在棋盘的一端坚持到最後一刻……
赛程追逐光阴,棋士追逐着赛程。
三轮淘汰厮杀後已是十月中旬,循环圈内斗得火热,在森下茂男九段面对芹泽六段,漂亮地中盘获胜後,另一边,塔矢行洋九段亦以三目之差击败一向以相貌和善着称的筱田八段。
循环圈最後一局展开时已是深秋时节。
蝉声未老,难得的十一月依旧秋蝉鸣唱,万物丰收的季节在都市里似乎还透着夏天残留的余韵,但往年热气蒸腾的日本棋院今年由於总算装了冷气机而逃过一劫,对此森下茂男觉得非常满意……
满意,此刻却是冷汗涔涔。
右下厚势在一轮狂攻之下已经不见优势,现在只能用中腹向左半部扩张,但是缺乏後援的情势下……面对塔矢行洋这号人物……啧!不能想想其他办法吗!?我不想今年也到此为止!一定有什麽活路才对……
那家伙现在应该认为我没路可走,类似这样的情形在开始执起棋子以来经历过不下百回,好几次我都一鼓作气硬挺了过来,这次也一样……
岂有这麽容易成为你手下败将的道理!?
找活路……我需要冷静……
计时器在记录席上忠实地踏着步伐,时间流逝的速度与冷汗沿着太阳穴自下巴滴落的频率正好成正比……
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敏锐异常,注意力全数集中在棋局上,拼尽全力想找寻曙光……却无奈地察觉裁判长已经开始注意时间……
有时候感官太过敏锐真不是什麽好事!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翠玉般的双眼虽然波澜不兴,永远在棋盘前保持着一号表情,但内心确实是有些七上八下……
擦手的纸巾已经湿透,掌心的汗水使得棋子变得滑腻,难以掌握……尽管已经细算到终局,此刻的心情却相当复杂……
应手稍有不完美之处便会被敌人趁虚而入,这是围棋有趣的地方,为了不让对手突破,自己为回应每一手棋,除了深思熟虑之外,更需要日以继夜,精益求精。而此刻自己究竟是期待茂男能够发现那唯一的活路,继续延续对局……抑或是就这麽对我认输?
现实与功利似乎因为成为职业棋士後长久以来一成不变的生活,逐渐侵蚀内心……我感觉到自己往不好的方向转变,功利的想要取得胜利,不顾眼前是否下出美好的一局……其实,我该本着最初热爱围棋的心意,追逐最完美的棋路,而不是坐在棋盘的一端期待对手不要发现仅存的活路。
所以……茂男,拜托你一定要发现!我希望继续这局棋……
「时间到,森下老师请下一手棋。」
几乎是直觉反应,听见裁判长发出的第一个音,便随即以直觉落子,不想其他……指尖离开棋子时,却偏偏将对面那友好多年的棋士瞬间闪现的失落表情,尽收眼底。
明知挑战权在握之後,继续无趣地下着……摆出理所当然的、所有的後着;充分体会到对手无棋可应的失落,在自己心中成为一种深刻的感受……叫做寂寞。
棋盘两端交情甚笃的青年棋士,自少年起始的情谊,此时此刻双方都明白……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变化着,在棋局上、在落子的金石之音中。这份友情或许还能持续,但双方的实力落差已经明显……
咬紧唇……不甘:「往後……」我还要东山再起!我还想继续坐在你对面!可恶…………
「……嗯?」
「不,我认输了,谢谢你的指教。」硬生生将到嘴边的豪情与不甘心的眼泪给吞回去……
「谢谢你的指教。」欠身行礼後,准备一如既往的覆盘:「……茂男,」
「我自己的不足我会自己弥补,现在先覆盘。」咬着牙说话……
深绿色的双眼定定地望入友人的眼中,那里面有不少於自己的失落,但同时也拥有许多不平及远大的抱负……於是放下心来……
毕竟安慰的话,於公於私都说不出口,也极不适合由自己说出口。
「嗯,覆盘。」况且这边人多,我也不擅长说安慰或者鼓励的话。
彷佛知道对方的心思,自顾自地撤下棋子:「往後多了个更远大的目标了。」倒是爽朗的语调……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格。
「?」配合着一起撤下棋子……却不明白对方的想法。
记者已经扛着摄影机在一旁等待覆盘,裁判长已将棋谱收拾妥当,副本交给成濑川去处理,在对局过後凝重氛围瓦解时的一片轻松活络气氛中……森下茂男的声音很轻很轻……只让对面的行洋听见……
「你我都知道,你还会变得更强,或许……」似乎是放下了什麽,释怀而怅然:「或许有一天你真能达到神乎其技的境界。」
「……神乎其技,」行洋无奈笑笑:「又有谁这麽幸运,真能见到。」
因为即使自身拥有棋力,也需要旗鼓相当的对手……这之中有多少阴错阳差、有多少因为地域或者环境变迁造成的遗憾?时间与空间,在这之中被围棋选中的人又能期待些什麽呢?
围棋所需要的是热情与实力,但是窥见神乎其技却需要几分幸运。
「真是,怎麽搞得你比我还失落……」差不多就是这一手出现转折……放下棋子,收手:「放心,我会打倒塔矢行洋的。」或许打倒塔矢行洋将成为我此生比追逐神乎其技更为远大的目标,况且我不这麽说的话……他会寂寞吧。
「……嗯,我想你没问题。」茂男果然很有斗志,不用担心他。
「你这人到底知不知道我在挑衅啊?」抽脸……这家伙!
「知道。」只要自今日起,我永远走在他前面,就不需要担心他。
「所以你根本没把我放眼里?」跟这人说话我永远都会一肚子火!哼!
「我没有。」我明明很关心你,奇怪了……难道我表达方式有问题?
「啊,就是这一手,森下这里的判断很显然太过激进……」
「但我觉得这一手没什麽问题,是我也会这麽应。」
「那不然换个方式……………………」
覆盘讨论在几位棋士的加入後随即展开,记者不时插入一些话题,一如既往的覆盘下,两种不同追逐神乎其技的道路,在棋局结束的同时,展开……
早晨的阳光让春雨稍歇,带着水气的宁静氛围还在和式大宅中游走……
静坐过後微微睁开双眼,碧澄的眸子掠过一尘不染的室内……听见厨房的方位有些许的响动,无奈苦笑过後……起身……
「光,」疼惜担忧的语气:「不是让你多躺一会儿……怎麽起来了?」
「……嗯,舅舅说今天要来东京,」继续准备早餐的动作……没回头:「上次我跟他说我们俩今天都在家,所以他刚刚传了信息说想顺便过来坐坐。」
「这……虽然也没什麽不妥,不过,你们什麽时候开始通简讯的?」我怎麽好像完全不知情……
一边调整炉火,一边思考:「……嗯,就是过年的时候通的电话,有时候秋人舅舅会传简讯过来给我,问问亮过得好不好……之类的。」
越听越离奇……亮怔愣地站在原地,望着光的背影有些出神……
的确,光跟长辈的关系好,我是松了一口气……但……
「亮,吃点咸粥吧,最好吃营养一点,」将锅中配料丰富的粥分成三碗:「怎麽了吗?」这家伙怎麽没说话?
正想回头时,感觉到身後缓缓走近的轻微脚步……随即是温柔的拥抱。
「为什麽……」贴着恋人的後颈,柔声低语:「我知道短时间之内居然能跟长辈有如此紧密的沟通连系,代表光是刻意与舅舅经营感情,这份『刻意』,我不明白。」傻瓜……你应该棋院跟学院两头烧了,有时间为什麽不好好休息?
光笑笑,同样柔声低语,彷佛两人依然在枕畔谈心:「都说什麽呢……这不是很明显吗……」轻轻向後依偎:「秋人舅舅一家,是亮如今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不是吗?」
睫毛微动的时候,距离近到光几乎感受到亮的思路……
「傻瓜。」总是为我做这些……我还情愿你多赖床、多使性子。
「行了,我是傻瓜,」不以为意:「专属於亮的傻瓜就是了……趁热吃吧。」
湿漉漉的氛围让木制房屋的空气中带着森林的味道……虽然光对自己的体贴入微不是第一次,亮只觉得不论何时体会到,都能再为此感动一回……
客厅的榻榻米上,用餐中两人一时静默不语……偶尔相视一笑,透着平静温馨的气氛。
「但是……光不要紧吗?」突然打破宁静……心疼担忧的视线。
「什麽?」不解的大眼睛转了转……
虎次郎摇晃着懒散的尾巴进入室内,一边大大打了个足以将眼睛挤成眯眯眼的呵欠,一边端坐於桌上……另一头两人完全不以为意。
开始狼吞虎咽起属於自己的那一份,仔细比较会发觉虎次郎的那碗最大。
「舅舅今天来也好,」似乎突然下了什麽决定,亮斩钉截铁:「目前他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就趁今天据实已告,既然光说是我唯一的血亲,又是长辈,也的确是该告知一下。」
光眨眨眼,停下汤匙:「我们的关系?什麽关系?」一脸疑惑……
惊讶:「当然是恋人,也就是我们的终身伴侣关系。」就趁今天说也好,反正他同不同意都没什麽不妥,无所谓。
「噢!那个啊……」继续吃:「舅舅好像比爸爸更早知道。」
「……」再度惊讶:「……这难道就是他没出席妈妈丧礼的原因?」不会吧……
「亮……」光无奈:「你真是想太多了,」大吞一口粥:「舅舅当时不愿意接受现实,所以虽然来参加,却悲伤得无法进门……不过详情因为当时我不认得他所以也不清楚,说起来我当时一颗心全系在亮身上,深怕亮出了乱子……」
虎次郎两三下吃乾抹净,肥肥的肚皮懒懒地贴着原木桌面挨蹭,活像条巨大鲶鱼……在亮歉然而温柔的眼神中,这场景有些突兀……
却令一家三口倍感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