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筱晴风风火火地赶到校区中央的学生餐厅时，已经是十五分钟之後的事情了。
没办法，人文社会学院的位置距离餐厅太远，再加上中午时分的校园公车总是人满为患，她根本挤不上，只好一路小跑步的赶来，整个人气喘吁吁的。
「桑筱晴，你很大牌嘛！我好不容易排出时间给你访问，你居然敢给我迟到。」说话的正是学生会会长叶志翔，脸上一副等人等得相当不耐烦的神情。
他双臂环胸，冷冷瞥着她跑向自己，有点狼狈地在餐桌对面的空位坐下。
一条被她粗率地绑在脑後的马尾很有生命力地微微摆晃着，而她的脸颊因为方才的剧烈运动而泛红，衬得那双晶漾的眼睛更为明亮璀璨。
这就是他印象中的桑筱晴，总是大剌剌的不拘小节。她还是老样子。
「叶大会长，你的态度就不能再亲切一点吗？好歹我也是你的前女友，难道就不能稍微给我半点特权喔？」
桑筱晴稍稍平复了喘息，半点不客气地顺手捞过叶志翔面前的大杯可乐，当即灌了一大口。
「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厚脸皮耶！在有求於我的时候，才会想要跟我攀关系，什麽话都说得出来！」叶志翔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近视镜架，心里的滋味错综复杂，但表情还是一百零一号的冷静淡定。
「嘿嘿！知我者叶志翔也。改天请你吃大餐，总行了吧？」桑筱晴依旧嘻皮笑脸。随他怎麽亏自己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够让她完成新闻稿，一切OK。
「少来了。从大一到现在，你欠了我不知道多少次，早就信用出清了。」叶志翔轻哼一声，但并不是真的和她计较。
他知道她很喜欢吃汉堡薯条之类的垃圾食物——说出实话可能会气死一堆成天减肥减得要命的女生，她就是那种随便怎麽吃都不易发胖的家伙——所以今天的午餐才特地点了他一向不沾的速食。
在说话的同时，他顺手将刚买来的薯条顺手推到她面前。
这个动作，他不经意地「练习」了两年，早已成了一种戒不掉的习惯，即便是在两人分手一年後的现在。
「哇！谢啦！我们系上的思想史最近教到佛教，我真需要狂啃几根薯条，好好回味一下俗世的味道有多美好。」
桑筱晴也不跟他客气，状似夸张地一把抓起三根薯条，就往嘴里塞。
「喂！桑筱晴，你还记得自己是女生吧？就算你天生不是当淑女的料，至少也要装装样子，留一点给别人探听。」叶志翔半损人半提醒地说道。
「得了吧你，天生没有的东西，我怎麽装也装不来。更何况，碰上你这面『照妖镜』，我还不是照样原形毕露？」她顿觉没劲地翻了下白眼，她还会不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吗？
「好了，你不是要访问吗？快点吧。」叶志翔催她。
「明明就是你先那壶不开提那壶的……」桑筱晴嘴上嘟囔着，但双手可没有半点耽搁，立即从装满教科书的背包中拿出纸笔和录音机，并按下录音键。
「嗯哼，既然我们是老交情了，那我就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重点了――我们学校的活动中心要拆掉重建，校方是不是有跟建商利益勾结？比如说，收收回扣、接受厂商贿赂之类的。」她一边咬着吸管，一边犀利地问道。
「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况且，这个工程是学校营缮组负责对外招标，你怎麽会跑来问我？」叶志翔挑了下眉毛，并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
「叶志翔，你当了两年的学生会长，也开始学会用官腔来模糊焦点啦？」
他如果以为说两三句话就可以把她打发掉，那也太瞧不起人了。
「别告诉我你们那个岌岌可危的校刊社，忽然关心起校园大事来了。」
他这句话完全一脚踩中她心里最忌讳的地雷，让她的表情瞬间僵硬了一秒。
没错，他说的是事实，但正因为是事实，所以更加尖锐地刺痛了她。
校刊社近两年来确实是每况愈下，甚至差点招收不到新社员，而且每两个月发一刊的校刊走向也渐渐出现报导深度不足的情况，总之是危机重重。
可是她并没有忘记自己刚入社时的理想，所以在每次的编辑会议上，她都坚持要讨论严肃一点的议题；当然，最後就演变成由她来负责跑这条新闻线，因为没有谁真正关心这些。
至於有哪个在校生会认真去读她花费不少心血撰写的新闻，她是能不想就不去想，反正她已尽力做到最好。
桑筱晴深吸了一口气，强逼自己压下想翻桌扁人的冲动，勉强以平静的语调问：「叶大会长，请你不要转移话题。我问的是，身为学生会会长的你，对这件事的了解程度及看法。活动中心的重建事关全校师生的权利，我不相信你会毫不知情。」
叶志翔眼底闪过一抹惊讶，分手一年多，她竟也沉得住气了。不错。
「我的看法吗？好，你听好了——活动中心是学校里最老旧的建筑，况且学生人数逐年增加，原本的空间早已不敷使用，所以才需要重建。至於有没有你担心的官商勾结问题，我和你一样都是学生，除了参加几次监督会议之外，我知道的不会比神通广大的桑记者要多多少。」
「啧！好馊的外交辞令啊……叶志翔，你果然很有打嘴炮的才能，将来不当政客实在太可惜了。」桑筱晴突然便结束录音，脸色臭得可以熏死一窝苍蝇。
这种意料之中的官方说法，她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哪还用得着问他啊？
「桑筱晴，你也有点礼貌好不好？我特地抽空让你访问，还请你吃免费的午餐，可我怎麽看不见你的感激？」叶志翔在心底暗笑，她果然强撑不了多久。
「你在说哪门子笑话？你说了一堆废话浪费我的宝贵时间，还要我感激你？做人不能这麽得寸进尺！」她有点生气地哼道，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还没问到真正想要的答案就翻脸，你真有个性。」他笑。
「是呀！与其花时间没有诚意的人瞎耗，我宁可去找其他有利用价值的人挖新闻。」要怪只能怪他太不够意思了，连对她都不肯松口。
她站起身，背起背包就要闪人。
可是才刚转身，他就拉住她的手臂。
「喂！除了我，你还有哪个『线民』可以为你提供内幕消息？」
听到「内幕」两个字，桑筱晴的脚步便顿住了，用既怀疑又兴奋的眼光扫向叶志翔，还很故意地挑了一下眉，搞不懂他葫芦里在卖什麽药。
叶志翔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随身碟交到她手中。
「真是败给你了！这麽重要的情报，可以在人这麽多的地方大肆宣扬吗？你乾脆拿大声公让我喊出来算了。」
桑筱晴愣了一下，足足三秒後才反应过来，不禁喜上眉梢，笑着戳他的肩膀。
「叶志翔，你很诈耶！我们是什麽交情啊，你连我也要唬弄！」
他耸了耸肩，忍不住也笑。这就是他认识的桑筱晴，脸上总是藏不住心情。
「我能『借』你的资料都在里面了，好自为之吧。现在，可以陪我好好吃顿饭了吧？不知感恩的大记者。」
「呵呵，当然没问题！」
简直是太棒了，有得捞又有得吃，今天运气真好……
她随即坐了下来，吃薯条配可乐，整个人乐得像个天真的孩子。
叶志翔望着她容易满足的脸庞，彷佛鬼迷心窍似的，忽然不受控制地问了她一句：「小桑，当初我们为什麽会分手？」
桑筱晴差点没有被刚灌入口中的可乐给呛死！
猛咳了一阵之後，她才转而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目光瞪着叶志翔。
「你吃错药啦！干嘛事隔那麽久才突然问我这个问题？你是想吓死我啊！」
自从他们分手之後，他就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她，小桑这个亲昵的称呼早已随着恋情的逝去而消失。
可今天，他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竟然又叫她小桑。
「你不认为我们当时分得有些草率吗？」叶志翔显然没有陪她说笑的心情，双肘撑在餐桌上，倾身向前，一脸慎重地凝视着她。
「草率？不会呀，我记得明明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还有，可不可以把你脸上那种超级恶心的眼神收起来，我都快吐了。」
他到底是怎麽回事？八百年前的旧帐也要拿出来翻，他实在是没事找事。桑筱晴瞬间没了进食的胃口。
曾经让她痛苦得想撞墙的回忆，她本来都已经快要忘记了；只要彼此像之前那样一直不去想起或提起，倒也可以相安无事继续当朋友。
可他今天却偏偏提起了，他究竟在搞什麽啊？
「以前我觉得清楚，但最近愈想愈不能接受那种说法。」
「那时候我是怎麽说的？我好像是说，我受不了你凡事吹毛求疵，又老爱管我闲事的龟毛个性。」她暗暗叹了一口气，表面上还是打哈哈，「拜托！你该不会那麽小心眼，从那时候一直记恨到现在吧？」
「你还是和一年前一样那麽口无遮拦。」叶志翔摇头苦笑。
「很抱歉，连我妈都说我哪方面都好，惟独这一点最讨人厌。」她自嘲地笑了，又说：「我想不管多少年过去，我还是很难学会说谎，在某些关键的时候。」
「人总是会改变的，再怎麽顽固的人，也会随着时间过去而变得柔软。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换作是现在的你跟我，你还会对我有相同的评价吗？」
「你到底想表达什麽？可不可以讲白话一点——等等！不知道我没有理解错你的意思……不对，你根本不可能会讲出这种话的嘛！这样太不合逻辑了……」她的脑海中不由得冒出许多设想，但又被自己一一推翻掉。
当下，她非常怀疑如果不是他发疯，就是自己幻听了。
「你已经交新男朋友了吗？」他又问。
「没、有！」她没好气地回答，闷闷地瞪他一眼，「课业、社团、打工，光这三件事，就让我忙得都快没时间睡觉了，还交男朋友呢！」
「很好，我也没有。」叶志翔听她这麽说，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大气。
「你在说什麽屁话啊！『很好』是什麽意思？你有没有交女朋友，又跟我有什麽关系？你自己没女人缘就算了，不要连我一块儿牵拖进去。」桑筱晴连忙急着撇清关系，总觉得他好像正在挖什麽陷阱给自己跳。
「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叶志翔十分镇静地说道。
看着她开始闪烁不定的目光，他也明白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这一次，他不会再任由她一走了之。
再过一年，他们就要毕业了。他不想浪费时间陪这个木头女慢泡瞎磨。
「我又不是他心通，会知道才有鬼。」桑筱晴咕哝着，有些不自在调整了一下坐姿，愈来愈觉得今天约他吃饭根本是自掘坟墓，心里後悔不迭。
「这一年来，我曾试着和其他女生交往过，可是结果都不行，往往不到两个月就saygoogbye。」叶志翔思索了一下，再度启口时，竟又多了几分慎重和认真，「她们毕竟不是你。」
「废话！谁都不可能是其他人好不好？」她啐他一声，和一个中文系学生玩文字游戏？他穷极无聊啊！「所以咧？麻烦你讲重点，本记者可是一分钟几百万上下哩！」她乾笑，希望像往常那样语调轻松地一语带过。
「我一直在等你。」
「哦！真对不起，以後我约你采访的时候一定准时，不会再迟到。」
「小桑，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的幽默感从来没好过。」
「小桑，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他深呼吸，终於鼓足勇气说道。
「喂……」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当初提分手的是你，而我其实并不想。可是看你那麽痛苦，我除了答应别无他法。我想，经过了一年，或许之前我们都无法容忍对方的那些事，会有更多商量的余地……」
「咳、咳！」她故意清了清喉咙，打断他的话，「下午系上的声韵学要小考，我先走一步了。至於你说的嘛，呃……我再好好想想。」
「你需要想多久？我希望尽快得到你的答案。」叶志翔依旧不改实事求是的作风，拒绝给她逃避的机会。
「这个嘛——」可恶！连打个马虎眼都被他捉个正着，「等期中考之後吧。」
话音甫落，桑晓晴一把抓起背包，逃也似地奔离他的视线范围之外。
她已经许久未曾有过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了。
一路上，她边走边埋头思索，想得头都痛了，好几次都险些撞到树上去。
叶志翔是不是存心找她碴？没事提什麽复合……他向来不是那种无聊得会整人的家伙，而且愚人节也过去很久了……可是，他怎麽看都不像是会吃回头草的那种人啊！
桑筱晴怎麽也想不通，只觉得麻烦透顶。
唉！算了、算了，等撑过期末考周之後再说吧。
一时之间怎麽想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就别去思考了，自寻烦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