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秒钟还在韩向天怀里大嚷不要进这家医院的南香香,就在他大步跨进急诊室玻璃门内的那一刹那,立时噤了声。
她神色显然仓皇,两眼骨碌碌地打量四周。
韩向天不解,难道这麽怕进医院??他不免心疼,「不怕,不怕……」嘴里哄她,像哄孩子一样,却反倒“唤醒”了她,发现到现在自己还被抱在人家怀里。
「韩向天,放我下来!」她低声斥他,觉得丢脸。
但他没理她,大步往护理站走去。
护士急忙从柜台里出来,问清楚原委,找了个床位让他放下病人,量了体温血压,问了身高体重,就要他先去挂号,医生马上过来。
等韩向天挂好号回来时,整个病床已经被帘子给围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冒然拉帘进去,只好等医生和护士出来,才急忙上前询问。
医生是位和蔼的男子,他说初步诊断是急性胃炎,可能病人最近粽子吃多了,再加上平日工作压力大,作息饮食不正常,才会急症发作,已经吊上点滴,也抽了血,打过止痛针,等一下再上楼做个超音波,等报告结果出来再作最後定论。
他向医生道谢,回头去看躺在病床上的香香,倔强的小脸几无血色。她双眼紧闭,眉心微蹙,露在被褥外的拳头握得死紧,他知道她还在痛……遂小心拉了张椅子坐下,大手顺势覆上那只握紧的拳头,倾身在她耳边温柔说道:「止痛针已经打了,待会儿就不痛了。」
她没应声,但许是止痛针发挥了药效,抑或是他的温柔话语宽慰了她的心,被覆在大手下的那只拳头竟渐渐松了,眉心跟着解开……
「我不痛了,你先回去吧。」他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还有里头的细细歉意,小手在他大手底下微微摇了摇,像是在对大手撒娇,一双眼睛水雾迷蒙,看向床边的他。
「不,我在这里陪你。」他大手一收,将小手握得更紧,心里冗自欢喜她没有抽手。
「你公司里的事不用忙哦?」她恼他一眼,不得不承认有种“被他宠”的感觉,心里像被他薄薄裹上一层蜜。
他微微一笑,「乖,别说话,先闭上眼睛睡个觉。」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腾出另一只大手,拨开她额前的细软发丝,修长手指轻轻梳过,一遍又一遍。
她真的乖乖闭上眼睛,放下心来,模模糊糊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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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香香突然惊醒,不是因为身下病床正在移动,而是梦里的她不再感觉到那只大手的温暖,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只看见天花板不断往後飞移,这才惊觉她的病床正被人推着走,他人呢?他在哪里?仰躺床上的她慌张寻看……
「我在这里,香香。」
低沉熟悉的声音自她头顶後方传来,她仰头一看,却见他笑眯眯的俊脸像太阳一样从上方探将出来。
「别担心,我们只是上楼照个超音波。」他抢先告诉她,笑容挂在脸上,灿如朝阳,她安了神,这才看见除了他在床头帮忙推床之外,床尾还有个护理人员在帮忙拉床,病床轮脚咕噜咕噜地滚在医院的大理石地板上,她像娃娃坐着大船,由他掌舵,安稳航行於人行川流不息的医院廊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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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做完了超音波,在四楼等电梯,这层楼不是开刀房就是检验科,廊道冷清许多。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的喀答喀答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回荡在医院的偌大空间里,显得隔外刺耳,帮忙推床的护士闻声去瞧,竟与来人打起招呼:「杜大夫你好。」
床上的南香香本来闭目养神,听见这声招呼,倏地睁开双眼,略显紧张……
来人穿着开刀房的绿色医师服,戴着金边眼镜,一脸斯文,微笑颔首,「Miss吴,在帮忙送病人啊。」然後就顺着那多此一问的客套语……多此一举地瞄了病床上病人一眼……
「香香?」姓杜的大夫愕然停下脚步,「你怎麽在这?你怎麽了?」目光顺势移到人高马大的另一人身上。
他叫她香香?……韩向天直觉蹊跷,眼神锐利地立时接住对方投来的狐疑目光,嘴角扬起,浓眉半挑。
「我……」南香香声音小到不能再小,表情很僵。
「你们两位认识啊?」推床的护士小姐却在这时鸡婆问道。
「欸,认识,」姓杜的点点头。
那护士又继续鸡婆下去,「南小姐胃痛来挂急诊,刚刚才照了超音波。」
姓杜的一听,蹙起眉头,冗自数落:「你又闹胃痛啦?是不是又跟以前一样,工作一忙,就忘了吃中饭?你怎麽老是不懂得照顾自己。」活像他跟她的关系多匪浅似的,
没错,是很匪浅,他正是两年多前南妈妈曾经以为的乘龙快婿,南香香曾经以为的Mr.Right.
这厢的韩向天却脸色一变,不是滋味,「杜大夫放心,我以後会好好照顾香香的。」直接回堵过去。
姓杜的闻声抬眼,扶扶金边眼镜。
床上的香香,一脸愕然,他说什麽?
「这位是?」姓杜的问。
「我是香香的朋友。」姓韩的自己回答,还故意伸出一只大手,顺顺香香乱在枕里的秀发,堂而皇之,宣示他们之间一样关系匪浅。
姓杜的表情讪讪。
病床上的南香香尴尬不已,这本是她自己应该负责清理的“劫後战场”,怎麽轮到这两个男的在那里“你来我往”,她强自收起紊乱心绪,挂起笑脸,「好久不见,最近好吗?应该做爸爸了吧?」她知道他们分手不到半年,他就步入礼堂了。
「呃……是啊,」姓杜的笑得牵强,「去年刚生了宝宝。」说到宝宝,眼里倒是有一闪即现的骄傲光芒。
「哦,那恭喜你了。」她故作大方,但说不怨,是假的。
「谢谢……」姓杜的看着香香,神情显得复杂。
作壁上观的韩向天觑见了香香眼里的黯然,突地明白她为什麽不愿进这家医院,原来如此……
当……电梯来了,三人如释重负,在假惺淡漠的客套声中,分成两路,各自离去。
电梯里,病床上的香香翻过身去,带点赌气……这两个男的,一个在前、一个在後,都曾在她生命里留下雪泥鸿爪,抹不去,拭不掉,她不知道究竟该生气谁比较多?也或许……是气她自己。
「你怎麽了?又痛了?」韩向天探下身去,摸摸她的额头。
「没,」她拨开他的手。
那头的护士也不是块木头,大概觉察到自己刚刚好像嘴快惹了祸,於是乾乾笑道:「南小姐,你男朋友好体贴哦,一直陪在你身边照顾你欸。」
香香听见了,不好意思不理人家,又懒得解释什麽,遂牵强笑了笑。
韩向天却不避讳,接口就说:「这是应该的。」
香香闭上眼睛,躲进被里……像乌龟躲进壳里。她不明白……不明白这是怎麽回事,他在重新追求我吗?还是纯粹只是弥补?弥补什麽?难道失去的,可以再找回来吗?她这样问自己。
这辈子她只真真实实经历过两个男人,一个让她付出了最真的情感,一个让她献出了处子之身,她不知道究竟还剩下什麽留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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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滴吊完,天已经黑了。医生说检查结果没什麽大碍,只是急性胃炎,白血球偏高了点,吃点药,注意饮食,多休息就没事了。
韩向天不离病榻,守到天黑,期间接了几通电话,听得出来都是公事,看来他真的为她白白浪费了一整个下午,她过意不去,脸色不再难看,轻声慢语,千谢万谢,反倒令他觉得生疏过头,开始不悦。从急诊室出来,他几次要扶她的肩,都被她给轻轻推开,说胃已经不痛,自己能走,就连门口招计程车时,也说要自个儿回去,不用他再送,但他还是不放弃,管它三七二十一,硬是跟着挤进计程车里。
「明天请个假,在家休息几天,别去上班了。」许是觉察到她的冷淡,不想再碰软钉子,韩向天眼睛直视前方,这样“理所当然”地交代大病初癒的她。
南香香睇他一眼,车窗外,灯影交错,那张俊逸的侧脸,溢出浅黄的光晕,一如那年月光下的他,只是线条轮廓更显分明刚毅。
「你不必替我担心,我自己会看情况。」她不想再由他来决定一切,至少十五年前的那次经验已经够她“惨痛”。
韩向天有点恼了,自从那姓杜的走了之後,她就一直阴阳怪气,他不甘心又被打回原点,因为他原本以为她已经愿意再接受他,偏偏来了个姓杜的……他气不过,大手迳直伸了过去,将她搁在膝上的小手一把抓住,拉到两人中间的椅面上,紧紧握住,微蹙的眉头有种执拗和倔强,她想抽,但他不让放。
「你就一定要让我操心吗?」他咬牙切齿,压低声量,不想让驾驶座的计程车司机听见,「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另一只大手掏出手机,好整以暇地挑眉等她。
若说十五年後的再次重逢是上天注定要她重新认识这人,那麽下午的她已经见识到他的绝对温柔,此刻又见识到他的相对霸气。
她叹口气,给了号码,没有多余力气与他“抗命”。
韩向天这才满意,但一路上,紧握住小手的大手还是没放,就像证明他不会再轻言放弃。
计程车驶近十五年前曾经熟悉的街弄,韩向天好奇开窗张望,以前低矮的房舍,幽静的深巷,浓密的树荫,通通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千篇一律的公寓,看不出谁或谁曾经住在这里。
「这儿好几年前就改建成公寓了,」香香读出他的好奇,「连以前你们常玩棒球的那块空地也盖了一所学校。」她主动为他释疑,思绪一下子飞回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纯真美好的过往……直到她要司机在前面停车。
但他竟然也跟着下车,说要送她上去。她不肯。他说他回台湾後,还没来拜访过南老爹。她说改天吧,她不想让老爹知道她今天进过急诊室,怕他担心,但其实没说出口的是……她怕老爹误以为他们之间有什麽,开始东想西想,更怕自己也跟着陷溺进去。
於是他送她到门口,看她进了公寓,这才放心转身离去,可是才走几步,就又便忍不住回头去看她刚说住的三楼…萤黄的灯火亮在应是客厅的窗玻璃内,他可以想像她进了家门,脱了鞋,搁下皮包,回到窝里的那种自在与无拘,因为那是她的家……温暖的家,有爱她疼她的老爹等在家里,他忍不住羡慕,曾几何时,属於他的家竟只剩他孤零零一人。
他的视线再往上移……眼睛却陡地一亮,像发现什麽奇异珍宝,原来三楼上方的四楼窗门,贴着红灩灩的一张纸,写着斗大的吉屋出售四个大字和联络电话。他心里默念那几个号码,嘴角不觉扬起,脚步轻快地返身朝等在不远处的计程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