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迴香 — 貳. 十五年後 (5)

正文 迴香 — 貳. 十五年後 (5)

夕阳西下,台北城的天际线被染成殷红一片。LITA广告公司的会客室里,香香正和小高及某家制片公司的导演围坐圆桌,讨论脚本分镜细节。她面窗而坐,一迳挂着浅笑,向晚阳光不舍离去地在她细致的秀脸扑上红灩光采,乍看之下,倒像是有什麽喜事藏在心里似的。

突然,一阵人声骚动…..从她背後外头的走道传来,似乎是一群人正簇拥着谁打从会客室门前经过,待她转头查看时,那群人的後脚已经刚过,什麽也没瞧见。不一会儿,Judy的那双高跟鞋喀喀喀地跑进会客室里,探头就说:「Sammy,O’Neil先生来了,老总和David要你快进会议室。」说完,又喀喀喀地跑了回去。

香香皱皱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真是的!她边收拾手边东西,边欠身向制片公司导演道歉,又交代了小高几件事,才转身离开,先回自己的办公室,搁下手边东西,但她东西还没放下,Judy那双高跟鞋又喀喀喀地随後赶到,催魂似地又在喊道:「Sammy,老总叫你快点啦,人家O’Neil先生等很久了。」

香香背地里翻翻白眼,等很久了?那家伙的时间是时间,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究竟是谁等谁比较久啊?

但她毕竟沉住了气,一把捞起桌上的资料,就往会议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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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向天已经落了座,就背对着会议室门口。会议桌前方的Steven正侃侃介绍在座几位主管,总务处的谁谁谁、业务处的谁谁谁…..他听得不是很真切,因为时差的关系再加上一早四处拜会奔波到现在,老实说,他真的有些乏了,眼皮沉重,忍不住想哈欠.....正伸手掩住口鼻,耳里模糊听见台前Steven还在滔滔不绝,说什麽创意总监Sammy刚刚在开会,但马上就到……就在这时,门外廊道由远而近传来高跟鞋规律的轻踏声响,不急不徐,莲步轻移,清清楚楚听进他耳里,他的精神不知为什麽突然回来了,直觉想要回头…….Steven语调这时突然高亢,「Sammy来了,Sammy来了,Mr.O’Neil,我们的Sammy来了。」

南香香气定神闲,走进会议室…..她向来有个习惯,别人越是慌乱,她就越显镇定,不爱跟着别人瞎紧张。刚刚在会议室的外面廊道,她就已经远远瞧见那人坐在会议桌旁的背影…发色墨黑,深灰西装,高背皮椅遮不住他的长手长脚,显然人高马大。她刻意挂起笑容,款款走去,听见Steven喜出望外地唤她名字,於是往那人背後一站,准备招呼,那人也顺势椅背一转,迎面向她……

他抬头一望,一眼看见青春记忆里走出来的她…..

她诧色愣在原地,一眼认出那双晶亮的巧克力眼睛。

他确定他的脑袋只空白了两秒,就连忙人高马大地站起,不敢相信……

她晕的厉害……像坐了艘船,失了方向。

「香香……」

她清楚听见那人含在嘴里的细细声音,人突然整个醒了,深吸一口气,伸出纤纤玉手,「你好,我是创意部的Sammy南,不好意思,久等了,」那声音之精神,像在提醒对方….大庭广众,别失分寸。.

他跟着回神,大手紧紧握住……「你好,DennisO’Neil……」他字字说得慢,一双眼睛像刺眼的探照灯,射在她的秀脸上,反复细看…..唇角一迳浅抹着笑,似乎想说什麽……她却倏地从他大掌里抽掉小手,挺直背脊,僵涩一笑,返身就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他只得硬生吞下他本想追问的那句……我是小天,你还记得我吗?

他确定她记得他,否则她不会显得仓皇。最後他镇定坐下,隔着会议桌,远远看她…….一身俐落的黑色套装,粉黛略施,娥眉淡扫,长发轻挽脑後……岁月为她褪去了稚嫩青春的外衣,彷若蝴蝶破茧展翅,自信而又美丽。香香……你好吗?他忍不住心里悄悄问候。

业务群总监David就坐在香香隔壁,前者毕竟阅人多矣,看出了一点端倪,於是挨身过去,「Sammy,你怎麽了?有什麽问题吗?」他小声探问。

「没有。」她答得很虚,神色仓皇。David面露疑色,看了对面那人一眼。

坐在这头的韩向天见到对面那男的和香香咬耳朵,突然有那麽点不是滋味,他记得那人叫David,是业务群总监,不知他和香香什麽关系?

台前的Steven仍在滔滔不决,韩向天知道自己没听进多少,心思都在对面香香身上……

他当然没忘记三年多前南家老大在加州对他说过的话……若照南家老大的说法,她应该已经结婚了。但他看着她……眼前真真实实的她……竟发现自己无法想像她已经嫁作人妇的事实……总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她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是他眼里那幅最美丽的风景……百看不厌。他忍不住妒嫉起她的“丈夫”,妒嫉他可以每天这样放肆看她,将她一颦一笑、一嗔一喜,尽收为自己私藏。

他垂下眼帘,五味杂陈。

对面的南香香想当然耳的如坐针毡,难以平复情绪。他回来了!!这里头搀着惊喜……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愤愤不平。

毕竟她不是没有殷殷盼望过他,这十五年来……

自从被她母亲一切两断两人的连系之後,她只能勉强自己将心思转回课业上,但毕竟这段小儿女之情害她分心分神太久,以致於高中联考马失前蹄,未能如愿考上第一志愿,不过接下来那高中三年,她像是拼了命地全豁了出去,原来……她仍存着一线希望,以为只要考上大学,便等於挣回属於自己的“那方自由”。她考上了,而且还是第一志愿的台大。她开心极了……决定写信告诉韩向天。

信寄了出去,接下来的就是等待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来勇气去写那封信,毕竟他们已经断了很久的音讯,但她却天真地相信他们之间是存在某种默契的,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母亲反对她大学前交男友,现在既然考上了,理当让他知道一切都“雨过天晴”……她已经可以完全自主感情事了。尽管她信上写得再含蓄不过,但她相信他懂。而且他不是答应过她,他会回来看她吗?

这种近乎自我催眠的天真想法,着实让她抱了很大希望,彷佛他真的会立刻飞回来找她似的,直到信寄出後两个礼拜、三个礼拜忽焉过去,全无回音,然後是一个月、两个月……终於学校开学了,大学新鲜人的生活对她来说却是一点鲜味也没有,她……心如死水。

沉浸在陈年往事里的南香香,全然没听见Steven在台前唤她,仍在私下愤愤想那人当年的“负心与薄幸”……邻座的David好心挨身过去提醒她,她才大梦初醒,连忙站起。

对面的韩向天仍在兴味看她……见她神情有些失措,举止有些慌张,手忙脚乱地捞起桌上资料,就往会议桌前走去……

站在台前的南香香,深吸了口气。这不是她第一次做简报,但心情从不曾像此刻这样七上八下,舌头也彷佛打结了一样,她知道这都得怪他,遂看他一眼,但不看还好,一看,心更慌了……那双巧克力的眼睛,如记忆中那般晶晶亮亮,就镶在不远处,勾着她看。

她伸手正要去拿桌上的萤幕遥控器,一个不留神,碰到水杯,惊呼一声,翻在桌上,洒向她裙身,众人一阵兵慌马乱,忙找纸巾,韩向天却是箭步上来,掏出手帕,赶在众人之先,送到面前,「来,快擦一擦。」他轻声说道,无比温柔。

香香觑他一眼,小手接过,细细道声谢,赶紧擦掉裙上水渍,心里嘟嚷….为什麽从小到大,只要这人一出现,就让她发慌,都说一物克一物,莫非他天生是我克物?

众人七手八脚,桌上水渍终於清乾净,她清清喉咙,又瞄了那人一眼,他已经坐回座位,气定神闲。她突然很不甘,不想被他看扁,小时候那种不想输他的莫名情绪竟又涌现,於是挺直背脊,抬高下巴,大局握回手上…..

会议室的灯光应她要求,暗了下来。一室黑暗里,她用温柔却坚定的语调缓缓拉开LITA历来广告作品的序幕,投影萤幕配合她的口白,亮出一张接一张的图片、一支又一支的广告,光影交错,斑澜洒在那秀丽身影上,他看不真切,直觉那是位蒙了面纱的神秘女郎,正逗着他,诱着他……一颗心吊在半空,麻麻又痒痒。他知道她内容讲得精彩,毕竟这些年来听过不少说明会,早就练就出敏锐的判断力,但此刻被他真正听进耳里的,不是口白内容,而是那如串串音符的美妙声音,熨进他心里……原来连她的声音,都令他想念。

南香香秀出最後一张投影片,做出结语,室内灯旋即亮起,熠熠洒在她身上,灿若仙子下凡,他眼睛又是一亮。

香香收拾好资料,走回自己座位,身影被他目光一路尾随。

才一坐下,她便忍不住去睇对面那人……

他礼貌颔首,微微一笑。

天啊!这会议要开到什麽时候才结束?她作势低头,佯装整理刚被翻乱的资料。

好不容易,四十分钟後终於结束了,香香在心里谢天谢地。

Steven连忙起身,快步走向韩向天,千谢万谢他拨冗参加,小心探询他的意向,公司里几个干部也蜂拥而上,如众星拱月,唯独南香香一人落在星星月亮之外,一心只想快点送客,赶紧走人。她需要一点空间和时间来自我沉淀排山倒海的情绪。

韩向天鹤立鸡群,利眼搜到了那刻意脱离人群,正迟疑着想往外走的伊人。站在他跟前的Steven,嘴巴像金鱼一样一张一合,他完全没听进去,满脑子只想着香香千万留步,就是不愿放她回去那纯凭自己想像出来的“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着了什麽魔,但就是无法撇开这“可怕的念头”,他管不了许多了,能留她多久算多久……他低头瞄一眼腕表,想都不想,脱口而出:「晚上我请在座各位吃顿饭吧!」此语一出,众人惊喜,唯独香香瞠目,「……今天很不好意思,迟了三个小时,耽搁大家许多时间,就当是我向大家赔罪,所以一个都不许走哦!」他的理由堂皇正当。

Steven自然是喜出望外,连忙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应该是我们帮刚到台湾的O’Neil先生接风洗尘才对,怎麽会是你请我们呢?」敢情是这桩投资案有谱了?他喜孜孜地想道。

自始至终跟在韩向天身边的Linda,讶色难掩。这不像Dennis的作风,他向来不兴应酬这一套,更别提主动请标的物公司里的人员吃饭了,她狐疑去看自隔於人群之外,叫做Sammy南的那位创意总监。女性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之间肯定有什麽,否则他不会打从那位小姐一进会议室之後,就失了平常会议桌上的冷峻自持。但她不便多问,只能静观其变。

南香香本想趁人多混乱,先走一步,反正该她的事,也已经办完了,没想到这下又被那人洒下了天罗地网。但她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的骤然出现,乱了她的阵脚,她从没想到自己竟还像以前那样一看见他就心慌,就无措。她只想先远离这人的“磁场干扰区”,恢复平常的镇定再说,於是硬起头皮,挤到Steven身边,歉声说道:「对不起,Steven,我晚上还有事,可不可以先告辞?接风的事,我就不参加了。」

Steven向来尊重香香,知道她昨天为了准备简报资料加班到很晚,刚要答应,耳尖的韩向天撇下正与他轻松话家常的David,转头冒出一句:「南小姐该不会是要赶回去陪老公吃晚饭吧?」

他就是忍不住……

他一听见她说不去,心上一急……便冒出了那句局外人听似幽默,局内人肯定冒火的话。

陪老公吃饭?我有告诉过你我结婚了吗?还有我晚上要陪谁吃饭,关你什麽事啊?*&^$@@就算我没有老公可以陪,也不是为了要等你这个^%$##?@!

她脸色一沉,柳眉一竖,索性豁了出去,「难道O’Neil先生就不用回家陪老婆吃晚饭吗?」

啊?现在是怎样?大家的头上全是问号,Sammy什麽时候变得这麽悍啊?反将对方一军,硬是堵住那人的嘴。

韩向天讶色难掩,单眉高挑……还不及答腔,David赶紧跳了出来,帮香香缓颊,「O’Neil先生你真幽默,Sammy还没结婚呢。」

「哦……」韩向天两眼瞬间一亮,心里一颗大石头落了地,唇角一扬,「对不起,南小姐,我只是开个小玩笑,千万别介意…………不过我也和你一样还没结婚,不用回去陪老婆吃饭。」他嘴上道歉,眼底却促狭带笑,故耍幽默。

在场的其他人唯诺地呵呵笑了起来,只有她没有,反瞪他一眼。

这下换Steven上前打圆场了,「O’Neil先生,你真是风趣,我们家Sammy昨天晚上为了准备这次的简报资料,加班到很晚,所以还是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好了。」他担心眼前的金主不满Sammy不给面子,但也怕手下的大将Sammy不悦,只得这样两边做人,催促贵客移动尊驾。「我已经请秘书订好餐厅了,我们现在可以过去了。」

「南小姐,辛苦你了,那就请你早点回去休息吧,」韩向天听见她还没结婚的消息,心安了大半,决定“放她一马”,也顺着台阶下,「那我们就……」他伸出大掌,以示友好,「……後会有期了。」

香香冷静看着那只大掌,终於伸出她的,轻轻握住,微微颔首,後会有期!她在心里头说。

就这样,一群人簇拥着他,离开会议室。她远远望着人群中鹤立鸡群的那人背影,依旧不敢相信,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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