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从医院采访过那名在舞台上跳到脚踝受伤的女舞者之後，江修兰便有些心不在焉地，全副心思都沉溺在那个女孩所说的话里面。
那个年轻女孩的身上闪耀着她曾经有过、却已经逝去不回的奢华青春，以及星火般不住向外迸射的飞扬与活力，她是那麽毫无顾忌地挥霍着她所拥有的最大程度的勇气；而这些焕发出来的美丽将永远再不会出现在她身上，令人为她感到惆怅。
她问她难道不觉得可惜吗？只差一点，她就可以跃上真正的舞台；却在关键时刻发生这种可怕的意外，彻底摧毁了她未来大有可为的舞蹈生涯。
然而，章婕宁却笑得自在，不顶在乎地回答她：「不会呀！我已经跳到自己很满意的状态了，即使以後再也不能跳舞，那也没关系，我早就过足了瘾，心底不会有任何遗憾的余地。」
「那麽，禾钧先生怎麽看待这件事呢？」
「这个问题你们应该要去问他，我可不知道。」
「你会怪他吗？如果他不坚持一定要维持原来的舞蹈――」
一听她问到这里，章婕宁便出声打断了她，认真而严肃地说道：「我真不懂为什麽每个来访问我的记者都这麽说？其实禾老师一点错也没有。他也是求好心切，才会在舞蹈上追求新颖和突破；再说，既然是我自己决定要接手这个角色，我就得尽心诠释好，从开始跳到最後一幕，这是我的个人选择呀！就算受了伤，也是因为我自己不够小心，禾老师他需要负什麽责任呢？」
「你的想法很豁达。」修兰由衷地赞赏她。
「应该说，我的得失心没那麽重，所以容易看开一些。其实，就算失去了一样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又怎样？我还有其他珍贵的部分嘛，至少我还年轻，还有一段漫长的人生可以好好度过。如果老是让那些舍不得的情绪占据并影响着我的生命，那才是真正的浪费。」说着说着，她的语气不禁低沉下来，想起那个分手的夜晚，立仪负伤离去的背影，而她曾将自己视作她心目中的天使……
「要不要聊一聊你到目前为止最在意的一个人或一件事？」
「呃……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有点尴尬，因为我才刚和我的前任情人分手。」她半是自我调侃半是寂寞地说道，隐隐叹出一口气。
「哦，是这样吗？那可以稍微谈一下你们分开的原因吗？你放心，这一段我不会写在报导上，单纯是我个人的好奇而已。」她说罢便按掉录音笔的开关，依言停止录音。
「好吧。」她点头应允，接着继续说下去：「可能是我对自由的要求太过分，做出一些她再也无法忍受的事情，所以她才决定把自由还给我。也许她真的是受够了吧。不过这样也好，她才有机会去找另一个更适合她的对象，一个对她更体贴的人。」
「自由，对你来说很重要吗？」不知为何，她蓦地联想到自己与允佑之间的关系，是否他也需要高度的自由，而她长期以来始终刻意地忽视不理？
「对，相当重要。不是有一句话说：『不自由，毋宁死』吗？」她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的肯定答覆，不禁使修兰的心往下一沉，但随後她又说：「可我到现在才知道是我太执迷不悟。如果是为了自己所爱的那个人，自由绝对可以牺牲，因为爱情是无价的，它的魅力会让人甘愿放弃一切。可惜，这个道理我领悟得太迟了。」
「你还年轻，以後还会有很多机会的。」修兰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
「嗯，这倒是。我还不到那种最好不要再冒险的年龄，女人在三十五岁以前可以尽情疯狂地游戏人间，受了伤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复原；一旦过了这个阶段，光是要应付一个人生活的寂寞心情就够难捱的了。」
「呵！这种三十五岁理论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呀？不见得一定如此吧？」依照这种分类标准，筱竹不就属於她所说的「高度危险群」了吗？修兰感到有趣地看着眼前这个顶多才二十出头的女孩，不知她怎能如此振振有词。
「就是这本短篇小说集罗！作者虽然是个男人，不过他对女朋友的观察还真是有够入微的，写得很动人，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顺便告诉你，从他出书到现在的每一本作品，我通通都有买喔。」婕宁边说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面翻出一本书，找出她印象特别深刻的其中一篇，「喏！尤其是这一篇《美丽家人》，更是让我念念不忘，我觉得他写得十分经典。」
修兰在接过书的刹那感到惊异不已――这不就是允佑写的书吗？
当她一眼看见书本封面那种熟悉的印刷色泽时，便已心里有数。每回允佑出了新书，他一定会把第一本书送给她，但她由於工作忙碌之故，很少抽得出时间来看他写的小说，而那些刚出炉的新书往往被她搁在沙发椅或床头边。
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与他的作品意外地碰面。
她迅速浏览了一遍婕宁指定的那篇小说，里头尽是他俩同居生活的处处翦影，以及对她的侧写；并且最令她感到惊奇与窝心的是，她的种种心情他竟然全都知道！他确实明白她的每一分心思，了解她内心的欣喜与焦虑；可是，他却一句话也没对她说，而是用书写的方式记录在他的小说里。
「他的小说很让人感动，对不对？我想，他的女朋友一定是个很幸福的女人，有这麽一个细心体贴的好男人陪在身边。」
「不过，这也只是透过小说中的文字表现出来的结果，不见得与他的现实生活完全重叠呀。」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在这本书的後序里面，他有写到打算和未来的岳父好好商量一下，把他的女儿抢过来；我还记得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下一本书好像就是要写跟这方面相关的主题吧，我还满期待的呢。」
「咦？真的吗？」
他真的有这种想法吗？修兰不可置信地翻到书末的最後几页，果然找到到那几行句子。原来，他真的有认真考虑过他俩的未来……
「你自己也看到了，不是吗？我实在很佩服这位作家，他能用最真实、最坦诚的态度面对读者，文笔又好得不得了。我建议你也去买他的书来读读看。」
是呀，写的真好，好得让她心醉。
采访结束之後，她尽快拟写好报导内容，将采访稿教给报社总主编之後，便请了半天假，没有片刻耽搁地回到居处，找出允佑的所有作品，开始一篇接着一篇细细品读。
而她讶异地从中发现，每一本书都会出现自己的影子，几乎毫无例外。
半日时光荏苒流逝，直到允佑前去出版社拿回自己即将出版的新书打样纸本，回到家中时，她才猛然惊觉原来天色已晚。
「咦？你今天怎着这麽早就回来了？」允佑有点意外，但更教他惊诧的是，她今天居然有空在读他写的作品？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他才试探地开口问道：「修兰，你没事吧？」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走近他身边，出乎意料之外地用力搂紧他。
「你怎麽可以这麽狡猾？竟然什麽都没对我说！」
「你要我说什麽啊？」他完全摸不着头绪，但双手仍反射性地回拥着她。
她却只是摇摇头，仍旧抱紧他，唇角久久地勾着一道深浓的笑意。
「告诉你一件事：我今天打电话跟我爸妈说了，不论他们再怎麽罗唆，我都不会更改我的决定，我只选择我认为对的人。这个周末――」
「对了，这个周末，我还是陪你回去探望一下伯父、伯母，我也有件事要向他们说。」
「啊？你不是说过不想去的吗？」她讶异地反问。
「後来我改变想法了，有一样东西一定要当面交给他们，这样才能让他们亲口答应把女儿嫁给我。」他笑着将一直拿在手中的新书纸稿递给她。
「允佑……」
「不过，还不晓得这招对你爸爸有没有用就是了。」
「到时我会替你说好话的。」
两人一起走了这麽些年，她头一次如此具体地感受到幸福的味道原来是这样贴近而温暖，感动的泪水默默地滑入了心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