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对节日变得不再介意，看到街上突然变多的情侣以及双人套餐的优惠价格，才突然意识到今天是情人节。
已经到了就连从头开始慢慢回忆过往恋情都会觉得麻烦的年纪，偶尔浮上心头的往日画面，模糊的情绪，伴随一杯咖啡或啤酒饮下，苦涩来自饮品而不是情感。
常来的餐厅看起来已经人满为患，姑且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询问了有没有一个人的空位，等候区里坐着的都是年轻情侣，情人节为了纪念彼此的恋情一起吃大餐的习惯，不知道是不是古时候饭馆的宣传花招一直承续至今。
「陈先生，有一个刚取消的位置，不过必须和别人共桌可以吗？」点着柜台上的触碰萤幕，服务生抬起头来问说。
「也行，麻烦了。」
谈笑声、暧昧的碰触、微醺的气氛，今天果然是情人节，不自觉的翘起嘴角，为这些陌生的男男女女在心底祝福着。
「没关系……」同桌的是位女人，正微笑对不停道歉的领班说话。
听刚才服务生说的话，这位女人对面的位置是没多久前才取消，也许是男朋友无法前来吧。
「咦？」
「咦？」
两个人同时发出混杂惊讶与疑惑的声音，女人的脸勾起快被遗忘的回忆角落，依稀相似，但有些地方却不如同记忆里那般。
「有什麽问题吗？」年轻的领班为了今天准备得焦头烂额，深怕出一点差错。
「没什麽，只是没想到会是认识的人。」
「是啊。」
餐桌边只剩下我和她，我举起菜单细细端详，多久没见了？大概是大学毕业後就完全没有连络了。
「同学会的时候你都没有出现，你那些朋友也说没有你的消息，你毕业後跑到哪里去了？」女人的视线笔直地探了过来，比起菜单她对我似乎更有兴趣。
「我出国了，到美国去，待了三年才回来，因为电话地址都换过，所以他们才找不到我吧。」
「可是E-mail还是一样不是吗？」
「也许吧。」
沉默了下来，视线都放在菜单上，确定今天晚餐的菜色，我招了招手请服务生帮忙点菜。
能够转移注意力的菜单被收走，两个对座的人不说点什麽话实在不太正常，特别是两个人还是多年不见的大学同学。
「九年了，从毕业之後到现在原来已经过了九年。」女人用感叹的口吻，似乎也勾起了回忆。
「你呢？你後来怎麽样了？」为了不要让气氛太尴尬，我问了一个大家都会反问的问题。
「你有兴趣？」
「问问而已，如果不想回答的话我可以换一个话题。」我习惯的耸耸肩。
女人用食指慢慢划着玻璃水杯的杯缘，和九年前一样的习惯。
「你变了，变得……我不知道该怎麽说。」
「没有哪个人九年都不会改变。」我如是回应，这是真心话，就如同苏轼老先生说的，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只有变。
「我呢？你觉得我变了吗？」
我看向她的脸庞，比对模糊记忆里的那张脸，以及稍微能够记得的过去，说：「你变的会说话了，从我们坐下到现在话题都是你在引导的不是吗？」
「是啊，大学的时候我好像因为不知道该怎麽和别人聊天困扰很久，结果出社会之後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然後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
「那是件好事吧。」
「应该是吧。」女人笑了笑，换了一个话题说：「你现在都在做些什麽？」
「穿起西装扮演一个生意人，日子还过得去。」我端起水杯，滋润了一下并不乾渴的喉咙。
「你做到了吗？你大学的时候想要做的事情，你的梦想。」女人轻轻地发问。
「你是指哪一件呢？如果是赚钱的话，我现在的确比我大学的时候有钱得多。」
「是吗……？」
「你呢？你现在过的怎麽样？」
生菜沙拉送了上来，一样都是凯萨沙拉，一样都是常见的千岛酱汁。
女人拿起叉子的第一件事是挑出盘子里面的红萝卜，看到这一幕，我问说：「你还是不吃红萝卜啊。」
「有些事情就算过了九年还是不会改变。」
「像是挑食的习惯吗？」
「你要吃吗？里面有丰富的维生素，可以保护视力。」意有所指的看向我戴的眼镜。
「也好，重视养生大概也是我的改变之一吧。」我把盘子推到她的面前。
「是啊，不年轻了。」
从生菜堆里挑出红颜色的兔子最爱，她说的话早在几年前我就有所感悟，感叹时间不待大概是我们这些迈入三十大关的人最常见的口头禅。
静静的用餐，不同於餐厅里其他一对对的情侣把心思都放在对方身上，我们专心地享受着唇齿间的滋味，这大概也是时间带来的改变。
「你是开车来的吗？」
「不，我这在这附近。」
「这附近的地段可不便宜，看来你不只是过得去而已。」
印象中，对方不是个对地价有概念的那类人，这也是九年来的改变之一吧。
我没有回答，专心地享受生菜沙拉。
「你想喝酒吗？我想喝点红酒，不过自己一支的话喝不完。」
「也行，不过这家餐厅的红酒只有三个牌子。」
「没关系，反正只是喝气氛的，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喝酒，现在还是吗？」
举手招来位服务生加点红酒，顺便收走桌上的空盘子。
「比较少了，喝多了身体会不舒服。」
红酒开瓶後软木塞递到女人面前，确定没问题後服务生帮忙盛了一杯，然後就又继续穿梭忙碌。
「法国田螺，味道不错，你要尝尝吗？」我把其中一颗放到盘子上，推到女人的面前。
「那就交换一下，你也尝尝看这个。」女人说：「你是这一家餐厅的常客？」
「算是吧。」
久别重逢该是热络吧？只是不知为何心中没有太高兴的感觉，反而有些格格不入。
「你刚才说我变得会讲话了，你倒是变得安静许多，记得以前你很喜欢说一些笑话，和你说话都会觉得很开心。」
「大概是我正朝着无聊中年人的道路迈进中吧，接着变成唠叨的老头。」
「在毕业前的那一段时间，我常想起你和我说的话，有时候也会想如果当时的决定不一样，结果大概会完全不同吧。」
不需要明说是什麽，这大概就是老朋友的默契，即使过了九年也依旧存在。
「也可能还是一样，只是把过程拖得更久，彼此痛苦得更久罢了。」
「你是这麽想的吗？」
「……我只能说有这种可能，而且这麽想让人比较好受吧，对吧？」
「可是也让人觉得悲伤，这种没有希望的想法。」
「是吗……？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吧。」
我和她点的是不同的牛排，五分熟是最能提显出牛肉滋味的熟度，与红酒搭配是最正统的吃法。
手机铃声，从她摆在椅子边的提包里响起，是最近很红的西洋情歌，旋律明快，让人轻易就能朗朗上口。
「抱歉。」
「你接吧。」我把注意力放在牛排上，只是不知为何胃口没有想像中的好，可能是许久没碰触的过去引起了感慨，令味觉有些麻痹。
虽然不是故意去听，但是她没有刻意隐瞒对话的意思，一些只字片语自然飘进耳中。
细细分割牛肉，鲜红的程度有确实的处在五分熟的阶段，用右手的叉子把肉放进嘴里，然後闭起眼睛慢慢咀嚼，尽量让舌头上的味蕾去感受每一分味道。
「抱歉，刚刚说到哪里了？」她把手机放回提包，整了整长发。
「刚刚的是你的男朋友还是老公？」
「是男朋友，我还没有结婚，虽然年纪也差不多了。」她举起自己左手空荡荡的无名指。
「他原本应该在我现在坐的位置吧。」
「嗯，我们原本说好要一起庆祝情人节，不过他工作上有事情走不开，要不是你刚好过来，我大概会一个人用餐，而且也见不到你。」
「也是，原本看餐厅里面人这麽多我也不抱希望，谁知道刚好有一个刚取消的位置。」
女人好奇地望向我用餐的双手，问说：「你还是习惯左手拿刀啊，明明是个右撇子。」
「习惯了，反正也不是什麽大问题。」
「你呢？你的女朋友。」
「你觉得情人节一个人跑出来吃饭的人现在会有女朋友吗？」
「不一定吧，有可能是和我一样是对方突然无法赴约。」
「有点道理，不过我现在没有女朋友。」我放下刀叉，伴着牛肉喝下一口红酒，然後帮彼此都重新斟满酒杯。
「谢谢，你暂时没打算交还是刚结束？看你现在的样子除了话少了一些之外还满吸引人的。」
「忧郁型男吗？谢谢，反正我没打算这麽早结婚，单身的日子也还挺快乐的，想干嘛就干嘛。」
「可是会寂寞吧。」她轻晃手上的叉子，视线没有看向我。
「活着这件事本身就很寂寞了，寂寞加上寂寞也还是寂寞，一个人的寂寞加上另一个人的寂寞仍旧是寂寞，不过至少我寂寞的自得其乐。」
「这是你这些年来的感悟吗？」
「只是类似小故事大道理的东西，不过你也可以这麽说。」
我们都低下头动作优雅熟练的用着餐，不像前面年轻的情侣还会一个不小心让刀叉碰撞出不礼貌的声音。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藏在我心底很久了。」她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请说。」
「我们当年为什麽会分手？」
这个问题晚了九年，曾经的场景也从校园换成这间不是大学生能常来餐厅，曾经为了这个问题准备满腹的草稿，现在却连一段理由都不记得，遗忘是因为它根本不重要还是别的原因？
「很多理由，我们志向不同、生活不同、喜欢的电影不同、喜欢的音乐不同……太多太多的不同，所以我们不适合。」
「可是我们都喜欢我们的系队、喜欢半夜去看星星、喜欢在冬天的时候吃冰、夏天的时候吃火锅，明明有很多相同的地方，结果我们还是分手了，而且是很彻底的。」
「嗯。」
「如果当年我说不想分手，我们还会在一起吗？」
也许岁月在她的脸庞留了痕迹，不过在现在，她的眼里我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种纯净的眼神，真诚的曾经让我迷醉的眼神。
「这种过了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我逃避了，也许也是动摇了。
「猜猜看也行。」
「我想……我们还是会分开吧。」我不知道这麽说是为了减轻现在的後悔，还是真的是这样，毕竟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答案。
「是吗……？」
「因为我讨厌歹戏拖棚，也不喜欢藕断丝连，碎了的东西，怎麽黏也回不去原来的样子。」
「你很受伤吧，在我当时说分手的时候。」
「废话。」这是百分之百的实话。
「你有偷偷哭过吗？」她笑着问。
「鬼才会哭。」
「我不是鬼，可是我有哭喔，一个人拿着手机等不到你回电的时候，那时候我一个人在宿舍，明明是夏天却觉得很冷。」
「是吗……？」
「你说碎了的东西怎麽也回不去原来的样子，可是为什麽样回去原来的样子？有时候改变也很重要吧。」
「这是九年之後才说的出来的话，九年前的我只是一个自尊心高的混小子。」
「你承认了？」
「没什麽好不承认的，我现在依然是个自尊心高的混蛋准中年人。」
「你觉得被我提分手是一件很伤自尊的事？」
「嗯，没错。」
「真是讨人厌的个性。」
「一直到现在都还是这样。」对於这点我还是有自信的。
她举起高脚杯，就着光，手腕轻轻晃动，红酒的色泽在橙色灯光下有如红宝石般闪亮，这样的她刹那间高贵无比。
我也举起酒杯，习惯的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高脚杯的杯底，说：「乾杯。」
「乾杯。」
轻碰，然後各自饮下。
这杯酒的浓度不在它的酒精，而在共桌的对方，在那遥远的过去。
「既然你都开了这个话头，那我也想问你，你当年为什麽会提分手？」
手指在高脚杯的杯沿滑动，她遥想着说：「我忘了，到底是因为看到你和别人有说有笑不高兴？还是想要试试你到底有多爱我？还是别的理由，我忘了。」
「嗯。」
甜点上到桌上，一块作工精致的巧克力蛋糕摆在盘子中央，我不记得自己是点它，不过也无所谓。
「你爱你现在的男朋友吗？」我肯定是醉了，不然肯定不会问这个问题。
「爱……吧。」
她的不肯定不知道从何而来，左手无名指还没有套上象徵誓言的戒指，空荡荡的，好像有些单薄。
「我想当年我们之所以会分开，理由很简单，只是不爱了。」
「只是不爱了。」她喃喃的重复，想着什麽的模样「是吗……？」
「当年我们年轻，都觉得在未来有更好的对象，所以轻易的就放手了，这时候不知道该不该说年轻人真的比较冲动。」
再轻啜一口红酒，对於甜点我提不起兴趣，连叉子也没有动。
「如果现在你可以回到过去，你会告诉自己回我电话吗？」她的脸泛着红，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想也没想，我回答说：「烂问题。」
「真的是烂问题，我醉了。」
我们都笑了，很自然的，这是开始谈话以来唯一会心的笑，有种对方真的是自己熟识的那个人的感觉。
当年的结局不够好，今天的相遇打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没什麽好再留恋，所有一切都成为回忆，整理好後收拢到陈旧的脑海角落，留作纪念。
很快的酒瓶空了，用餐时间也差不多结束。
走出餐厅，原本坐在等候区的一对情侣接替我们刚才的位置，他们手牵着手，眼眸里都是对方，像极了当年的我们。
冷风带不走醉意，但是多少清醒了一点精神。
「你要往哪里？」我看向站在我旁边的她，她的脸还是红通通的，可能是酒精作祟，她的嘴唇看起来格外诱人。
「我要等人，他说他会过来接我。」看向四周，她在寻找熟悉的那辆车。
「是什麽颜色的车？」
「银白色的奥迪，我看到了。」
在左边的不远处一台银白色的奥迪摇下了车窗，一位看不清楚模样的男人朝这边大力的挥了挥手。
「那再见吧。」我说，然後转身就要离开，和记忆里某个时刻一模一样，不留给彼此转圜余地。
「等等。」
这次有些不同，她拉住我的手臂，从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交到我的手上。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旁边是职称和联络方式，和工作上拿到过的几百张名片没有什麽不同之处。
「你会打给我吗？」她问。
「你觉得呢？」我反问。
「自尊心高的混蛋中年人。」
「没错。」
「那好吧，你要多多保重。」她说，站在我面前的她距离我不到一步的距离，似乎只要张开双臂就能拥入怀中。
不过我不会这麽作，尽量让她现在的模样印在我会日益模糊的脑海，我伸出手摸了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这是整个晚上我们最亲密的动作。
「你也是，祝你过的幸福。」这是九年前我说不出口的话，如今总算是一偿宿愿。
她笑了，我也笑了，然後各自转身，离开。
转过一个转角，我把还没有看熟的名片扔进垃圾桶，这辈子大概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吧。
今晚的夜空缀满星辰，在这个光害严重的城市，似乎还是有几颗明亮的星不甘心的闪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