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有着透明屋顶的极光二楼，战争也算是精采可期。
当桂杰的身影出现的楼梯口那侧时，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同时静默无声看着他，手里捧着餐盘。
怡雯站起身的速度如同一只麻雀，快速的步伐走向了桂杰，而桂杰也似乎早就有所打算，他直接把放着红茶和松饼的餐盘放到身旁的桌上。
“陶桂杰！你肯来见我了？怎麽样，如果还想在这家店继续做下去，你就跟少薇分手，回来跟我吧！”
昂首看着比自己高了两个头的桂杰，怡雯也算是语带威胁，顺便还用眼光扫了扫已经站起身的少薇。
眼角含着泪的少薇，她双手互搭在腰前，一脸歉疚与委屈地看着桂杰，她本来就是个容易流泪的人，只是现在，她忍着眼泪，嘴角颤抖着，生怕一说话，眼里的泪水就会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看着这样的少薇，桂杰心里就有着不忍心。可是眼前的怡雯并没有因而变得满身罪恶。
每次在见到怡雯之前，桂杰总是想好好斩断这一段关系，可惜每次见到怡雯的当下，桂杰总是狠不起心，如同以往，他开始想躲避她。
见到桂杰脸上的犹豫与踌躇，怡雯脸上得意的笑容更开朗了，她知道她会是胜利者。
当一个男人面对一个替他带来麻烦的女人时，脸上没有嫌恶，却是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时，就代表这个男人心里还有那个女人。
怡雯知道，桂杰知道，少薇也知道。
淡淡的气息从少薇口中吐出，这是叹息的一种，少薇用劲全身的力气挤出的一丝微笑，两行停不下来的眼泪随着她重重坐下的身子，把水蓝的裙摆染成了海蓝，一滴滴。
如果那个人心里一直有着另外一个人，有些人会选择去竞争，有些人却会选择退让。
少薇就是属於後者。她很清楚桂杰的心里头一直有着怡雯，否则他不会持续躲着她，也不会对怡雯的无理取闹忍让至此。
一如桂杰对於怡雯的忍让，少薇也忍耐着。没办法，她就是喜欢他，所以就算她在他心里占的间并不是最大的那个，她也未曾有过抱怨或者是因此跟桂杰起争执。
她只期待，有哪一天，桂杰能够清楚，她是默默在等着他的那一个，有哪一天，桂杰会完全放弃怡雯，回到她的身边。
可是，那一天什麽时候会来临呢？透过眼泪凝望着淡灰沉然的天色，遥遥无期该是最好的答案。
看着少薇半带点跌坐的身形，桂杰心里头当然也有着无穷的愧疚，却与面对怡雯时的不同。
这算是种选择吗？
逃避了这麽多年，夜晚时让桂杰偶尔无法成眠的，是面对这两个女人，他无法下决定，到底该选择谁。
面对怡雯，桂杰除了有一分愧疚之外，似乎从当初被迫放弃怡雯以来，就有种不甘心在心底生根，拔也拔不起来，他很爱她，以致到现在，就算之前有想过多少回的狠命拒绝，每每面对怡雯时，他就是说不出口。
少薇呢？她总是安静而有教养地陪在他的身边，默默的付出，甚至於毫不计较地听着他对她说，他有多爱怡雯。
所以桂杰对她，总是觉得有所亏欠，他已经无法像以前一样，可以一个念头就放弃掉一段爱情，去追求另一个人。
难道少薇跟自己之间只有责任和亏欠吗？想到这里，皱起眉头的桂杰脸上，多了一分的苦笑。
少薇跟怡雯不同，她不会强势地说话，甚至於该说是相当胆小的，连在路边听到野狗的几声狂吠，都会让她吓到汗毛直立。
想不透的是，这麽胆小的少薇，竟然会约怡雯在这里见面；还记得第一次碰到怡雯疯狂找麻烦时，她被吓得手足无措，差点让桂杰带去庙里头找人替她收惊，足足过了一个礼拜，她才从带点痴呆的状态里头醒来。
然而这个时候的她，竟然敢约怡雯在这里见面，单独的，隐瞒着男主角陶桂杰。
这该算是少薇的一种成长吗？人总是会在磨练中跌跌撞撞地长大，她也变得勇敢许多，但难道这就构成她应该要被放弃的理由吗？
斜眼看了看怡雯，她还是那麽一贯的直接，那麽一贯的散发着能逼出人眼泪的辣意，简单说是这几年以来她还是这样，没有变化，更没有任何的进步，连那种得意的笑，都像是从冷冻库里头刚刚拿出来退冰的一样新鲜。
这几年躲她躲得紧，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个笑容了，偶尔桂杰也会在梦里头想起和眼前一模一样的这个笑容、这个脸，回忆着过去那算是有点荒唐颓废的饮酒生涯。
可是未来还是要这样走下去吗？怡雯是不会回头的，至少从她现在的打扮穿着到脸上的妆，看不出来她以後会是个像少薇一样，愿意成为一位”妻子”的女人。
当爱情回归到现实，人也会被逼得理性。
再过几年，也该到了结婚的年龄了，这些年来，桂杰已经变得比以往还要更加成熟、稳重许多，已经不再是光用爱情去判断生活的那个学生时代的陶桂杰了。
他必需要去考虑，当他选择放弃了少薇之後，怡雯是不是能乾愿为他洗尽铅华，成为一位女主人，甚至於成为一位称职的好母亲。
就这点看起来，怡雯似乎是不可能的，她是强迫别人来配合她喜好的那种人，而并不是会为了桂杰而改变的人。
看着少薇那完全已经失去生气的脸庞，桂杰开始明白，为什麽少薇会鼓起勇气约怡雯到”极光”来谈。
原因很简单，很多事情在一拖再延之後，总是需要一个结尾，一个清楚而有力的结果，拖泥带水继续下去，只是突增所有人的痛苦，还成就了某些见不得别人好的人，那带着点报复的心态。
然後，窗外阴郁的天终於下起雨，绵绵雨丝，化成水滴缀在透明玻璃上。
◎◎◎
落地窗外，灰白的柏油路变成的黑，一点一滴地变换，直到全部变成一条画着黄白线，写着数字和文字的黑色道路。
算是沉默了一阵满长的时间，没有人多说话，像是害怕哪个人先说话，就会是那个被头一个攻击，而且遍体鳞伤的那一个。
静雅倒是悠闲地用抹布擦着桌面，直到窗外的雷声，青白的光芒划过了天际，透过了透明天花板，撒色在她脸上，也奏起了豪雨的乐章。
“怎麽了？邱太太，你刚刚不是很生气的一直想找我算帐吗？”静雅把抹布推到一边，坐在晋弘的身旁，隔着吧台，对面是毅冠，欣慧和两个孩子被夹在毅冠和那位徵信社员工中间。
“袁小姐，”才说了三个字，欣慧已经开始哭了，豆大的泪水不比窗外的雨珠来得小。
她大力吸了口四周沉滞的空气，看着为了争着小玩具而吵闹的一对儿女，身心俱疲地摇头，喃喃地说：”袁小姐，我求你不要再破坏我的家庭了，就算你不看在我的份上，也看看这两个孩子，他们才这麽小，他们需要爸爸，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穿着黑西装的男人体贴地从旁拿了一盒面纸，放到他的顾主面前，”袁小姐，你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我方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能对你提出告诉，如果你不想被告，就请你答应我当事人的要求好吗？”
静雅脸上，啼笑皆非的表情再度绽开，只不过说话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旁的晋弘。
“你们明理点行不行！是这个人一直来缠着静雅，不是静雅想跟他在一起好不好？现在静雅根本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我们还想拜托你们，把他带回去，不要干扰我们做生意！”
晋弘语气恶狠狠的，静雅反倒是边笑边点头，她看了毅冠那张铁青的脸，伸出手，要晋弘先别多说。
“邱太太，我很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吗？”静雅把一头长发又拢了拢，看起来不太认真地问着。
欣慧抬起头，她双手安抚着两个孩子，一旁的黑西装男子见她忙不过来，伸出手抱过小女孩，小女孩没有抵抗，还开心地笑着，和他玩了起来；静雅瞄着晋弘丢在桌上的那张名片，署名是”黄明德”。
没有发出抵抗的讯息，应该就是种接受的表现，静雅也就接着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乾脆跟这个毅冠离婚？”
带着杀意的眼神，像是只保护鸟巢的母鸟，欣慧目光里是万分的恐惧与忿怒混合，她带点歇斯底里地回答：”说什麽你对毅冠没有兴趣，结果你还不是要我跟他离婚，你还敢说你不想跟他在一起？”
毅冠也如获新生一样，一脸兴奋地看着静雅，自以为是的认为，静雅已经被他深深感动，准备要与他结婚了。
仍然维持着一贯冷静的静雅，她侧着头望向欣慧，满脸的同情。
“我不知道毅冠有哪一点让你不能没有他。我认识毅冠的时间不会比你短，相信这位黄先生也应该把他调查的内容告诉过你，我跟毅冠是大学同学。认识他这麽久，他有多烂，我很清楚。”
毅冠打着抗议的眼神看着静雅，静雅也不过是一扫那对利如刀的眉毛，而欣慧却是低下头，以双手撑着脸。
“你不要用这种理由来要我跟他离婚行不行，孩子需要他，袁小姐，我知道你也很爱他，可是你真的能狠心看我带着两个孩子去自杀吗？”
从双手指缝里，眼泪渗到了桌上，也滴到了男孩的脸上，像是小孩子也为此而哭泣。
“邱太太，你好像把你老公看得太好了吧？我袁静雅跟他发生关系，并不代表我就要跟他结婚。我这麽说，并不是为了要劝你答应离婚，而是想告诉你，这种烂男人，你没有必要为他流一滴眼泪！”
欣慧抬起头，一脸的眼泪像是花了的透明妆，模糊了她憔悴的脸庞，她痛苦地看着静雅。
“我是为了孩子！他是他们的亲生父亲，他有责任要照顾他们长大，我不想我的孩子没有父亲陪着他们成长！”
“他连孩子的监护权都不跟你争了，你还指望他会照顾你们的孩子吗？醒醒吧！邱太太，他连做一个丈夫的资格都没有，没有担当的男人，是不可能去成为一个好父亲的！你懂吗？”静雅像是个老师，严肃无比。
“那你要我跟这些孩子怎麽办，去死吗？”欣慧可以说是完全崩溃了，因为静雅说中了她的担心。
摇头，静雅拿起了一张纸巾，替欣慧擦了擦脸上的眼泪，”你可以再找个更好的男人结婚，或者是你自己带大孩子。相信我，没有父亲的孩子不一定比较苦；痛苦的是，拥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那对孩子的未来，才会是更大的伤害，你知道吗？”
手背顶着嘴角，欣慧无言以对，一直以来，她想的都是该如何替孩子们找回父亲，她天真的以为，那样就可以替孩子们找回应属於他们的快乐，但静雅的话，却是紮实地击破了她的美梦。
“邱毅冠，你可以滚了，我店里不欢迎你，我也不想再多说一次了。”伸起双手，静雅喀啦喀啦地运动着双手手骨，带点恶虎扑羊的感觉。
站起身，毅冠并不是离开，而是趴在吧台上，完全无视身旁欣慧和两个孩子的存在。
“我不会走的，我要在这里，直到你答应跟我结婚。”
他认为，只要死缠烂打，静雅总是会首肯的，再说，他特意的欣慧面前这麽说，一方面是想彻底摆脱掉这三个烦人的母子，一方面也是想藉此向证明，自己对她的爱有多义无反顾。
静雅眼睛往上吊了一吊，一脚往下撑，推开椅子，另一脚快速高踢回旋，正中在毅冠那张仍然陪着笑的脸上。
“砰、轰”，轻脆的响声加上毅冠往地面上重重摔落的声音，静雅像吐冰箭一样冷然说着：”你意图对我性骚扰，这是我的正当防卫。看在你跟我同学这麽久的份上，这已经算是客气的！欧阳，把他给我拖出去！”
起初晋弘还为了静雅这猛然的一腿而震惊，直到静雅要他把毅冠倒地不起的虚弱身体给拖出去时，他还是有点无法接受，静雅这样看起来有些细弱的女性，竟然能一脚把一个大男人踢到倒地不起。
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静雅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刚刚那一踢，可以说是一次把这几年来累积的怒火，用最简单的方法发泄。
她坐下身，看着眼前那个直望着被晋弘拖到店门外的毅冠而发呆的欣慧，竟然在沉重的悲伤当中，她看到了她一丝苦笑。
“为什麽我一点都不痛心呢？那是我老公，是我孩子的爸爸。”摸着孩子的头，欣慧自言自语着。
“那是因为你早就对他死心了。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他根本就不是个好男人，只是你还一直蒙骗自己，至少他会是个好父亲。”静雅有些不留情地说完，又看了看那位徵信社的黄先生。
他正兀自与那名小女孩玩乐着，脸上泛有着幸福的光采。
“黄先生，这麽会哄小孩，你家的小孩应该很乖喔！”静雅笑问着。
明德有点腼腆的摇摇头，”其实，我还没结婚，工作忙嘛！而且只要一知道我是做徵信社的，大部份的女性都会落荒而逃。”
“是吗？”静雅随着他特意说着的消谴话语而微笑，有意无意问道：”如果你喜欢一个女人，你会介意她有孩子吗？”
明德看着坐在自己怀里的小女孩，笑着回答：”如果小孩跟我处得来，我倒不会去介意这一点，我喜欢小孩，多一点好。”
或许是女性较为敏感吧！欣慧听到静雅如是说着，抬起头，不解地看着静雅，静雅却是点头对她笑了笑。
“好的男人并不多见，更何况是一个能保护你的男人。再说，如果小孩子从小就有一个好父亲跟着，那他们会活得更精彩。”握着欣慧的手，静雅微笑地继续说着：”幸福是要靠自己去把握的，当你遇见了你所确定的幸福，就要紧紧抓着别放。”
这时，静雅忽然想起了些什麽，抬头望向了楼上，些许的不安笼上了她的心头，走出吧台，她先是要晋弘看店，自己则是轻悄悄地爬上楼梯。
◎◎◎
端起盘子，桂杰把松饼和红茶放到那位男客人的面前，他一言不发，直到转过原本背对的身体，看着拚命擦着眼泪的少薇。
先说话的却是少薇，她带点惊魂甫定的眼神看着他，怯怜地像只哭泣的小猫一般。
“桂杰，今天我和怡雯都在这里，”才说到这里，双手紧握的她全身发抖，眼泪也停不住，一左一右地滑挂在她的脸上。
“请你做一个决定好不好？我知道你很想怡雯，你常常在半夜醒过来抽烟，我知道你在想她，我已经很努力不去在乎这些事，可是，桂杰，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没有办法不去在乎这些。”
像是鼓起了勇气一样，少薇吸着微红的鼻子，瞪大了双眼，眼泪也停了。
“跟你在一起这麽久，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能跟你在一起，就当是我拜托你好不好，无论你是要选择怡雯还是要选择我都行，我已经不想再为了一个不爱我的人继续忍耐了。”
说完了这些，少薇其实是万分不愿意去承认桂杰爱怡雯比爱她多一点的，但事实摆在眼前，少薇平常就观察着桂杰的一举一动，她不明说，是因为她还爱他，所以为了他忍耐。
忍耐总有极限，尤其总放在心里头不断发酵的结果，就算是像少薇这种温吞个性的人，也有承受不住而爆发的一天，只是她的爆发像是泥火山，含糊地发出了噗通噗通的小火焰，表达着内心的不满情绪。
怡雯也快步走到了桂杰的身旁，她握起桂杰的手，”是啊！你快点做决定，桂杰，我知道你心里最爱的人一定是我！”
她仍然是一贯的自信，眼影特浓的那双透着飞鹰似的眼瞄了少薇一眼，像是在说”你输定了”一样。
静雅也在这时悄悄来到了楼梯旁，她没有说任何的话，只是静静地坐到其中一张面对着桂杰等人的椅子上，插起手臂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就算静雅再怎麽如同窃贼般的蹑手蹑脚，在开放空间里也不可能成为隐形人，只不过这群人都挺专注地看着桂杰，也没人对静雅投以特别的目光，除了那个彷佛被放在聚光灯下的陶桂杰。
他侧眼看着静雅，从未如此不安的他，在寻找着一座灯塔，多麽希望有人能够指引他一个方向。
静雅还是那麽冷静优雅，一如她的名字一般的，她和桂杰四目交接，看得出桂杰眼里头带着的为难，可她却是摇摇头。
是的，自己的事情，就算说给外人听，个中滋味也不是别人能够体会的，因为跟这两个女人谈恋爱、发生关系的人，是自己，所以也只有自己会明白，到了该选择时，该要选择谁。
有时人无法一厢情愿地去决定一些事情，然而现在却必需要自私地去选择，而伤害到其中一方，如此一意孤行。
看着怡雯，桂杰原本踌躇无解的表情上有了笑容，他把手搭在怡雯紧握着他的那双手上，深深嵌进了指缝里头。
看到这一幕，少薇别过头，看着窗外的雨，也看着透明而虚幻的玻璃帷幕里，正上演着她不愿意看的那一幕。
静雅仍然没说什麽，这是桂杰的选择，她只能沉默地看着，当一个旁观者，还有以朋友的身份去安慰少薇。
怡雯开心地把头枕在桂杰的手臂上，顺着滑落的趋势，她还想直接整个人倒在桂杰的身上。
有力的手臂却把她的头推开，插在指缝中的手指也粗鲁地甩开了怡雯擦满了艳色指甲油的手。
“怡雯，请你以後不要再来纠缠我，否则我会报警抓你。”桂杰脸上原有的淡然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一张严肃慎重的脸庞。
“陶桂杰！你说什麽！你给我再说一次！？”怡雯的尖叫声，混杂着窗外轰隆的雷声，在青白闪电的映照下，那张脸上满怖着错愕与惊恐。
彷佛，从天堂摔破了九重天，直接掉进了地狱，只因无意间踩错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