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乃生命中必经之路,
但那却也是我最讨厌的,
一种永远的失去。
但是,爷爷并不像翊萍所说,也不像我们当初所想的,会只有进去医院住个几天,像是体验营一样立刻就出院。
相反的,病况一直都在好坏间游走,我也只好不断的拒绝小理他们的邀约,而我拒绝,也代表了小萍和翊萍也会随着一起拒绝,一直拒绝的最後,小理居然冲到了屏东的医院门口,还带了水果来探望爷爷,让我既开心又错愕。
「你怎麽?」
这是我接到小理要我下去医院门口带他上来时的惊愕语气。
「我也知道这样有点奇怪,反正我也不知道大家都跑光之後,我也不知道我的行程规划究竟要去哪里,刚好我也对屏东也没什麽研究,就顺道过来看一下了。」
小理站在医院门口对我耸耸肩。
「是吗,那我就先谢谢你了。」说完,我带着小理走到了爷爷的病房。
却愕然发现爷爷连带床的不在房间里,病房放空城计了。
「呃……我爷爷今天好像要做检查,所以不在。」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医生说的。
「也就是说我来的不是时候罗?」小理将水果放在桌上後说。
「等一下吧,我哥应该也一起去了,稍微等一下他应该就回来了,不会检查太久的。」我说。
「恩,可是我也不能久留。」小理看看手表说。
「有别的事情?」
「看不到两个漂亮女生,你说要怎麽让人在这里久留呢?」小理怪罪般的说道。
「真不巧阿,她们俩今天刚好有事不会来。」我嘲讽道。
「今天果然来的很不凑巧。」小理用惋惜的口气说。
然後站起了身子伸伸懒腰。
「那我也该走了。」说完,小理提起随身包包。
「这麽快?你根本还没坐下。」
「早说过我只是路过顺便来看一下的。」小理背起包包,理所当然的说。
「那你的下一站是哪?」我问。
我没有多做挽留,反而是直接陪小理走回了医院大门。
「今晚打算住在亲戚家一晚,明天再北上,我想先去台南一趟。」小理一边戴上安全一边说道。
「你的环游全台的计画实现快实现了吗?」
「我在等你一起,这次只是算是开胃小菜而已。对了,过两天就除夕了,先祝你新年快乐了。」
小理拍了拍我的肩膀後,一个换档,一个油门,立刻疾驶消失在车群中。
「原来,要除夕了。」我看着车潮喃喃自语。
就快要过年了,但是为什麽?我完全感觉不到以往过年那种暖烘烘,让人温暖的感受。
我转身看着这令人窒息的建筑物,体内仿佛有一股气堵住一般,让我无法快乐起来,就好像有坏事要发生的感觉。
我摇摇头,不愿去多想。
每次进到病房前我一定会先将自己的心理给整理过一遍,如果带着愁眉苦脸的表情进去探望,也只会让爷爷也感染这种绝望感而已,既然是探望,那麽就应该要让病人感到快乐。
这是什麽都帮不上忙的我,唯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整理好了心情後,我转身走回了这我一再强调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建筑物。
尽管我每一次都会先做好心理建设,除夕的前一晚,我们却因为爷爷的一句话,差点崩溃在床前。
「对不起,阿公今年不能跟大家一起在家里吃年夜饭。」
爷爷用那虚弱的身体,用台语说出他对新的一年,最大的遗憾。
「阿公,真的没办法出院过年吗?」那一晚,我问了爸爸。
「阿公的情况很不乐观阿,我们也不敢冒险。」
「可是这几天我看阿公的情况好很多了啊!」我很有信心的说。
回想起刚住院时的爷爷,情况差到连我们是谁都认不出来,精神恍惚的程度可见不一般,但是这几天的情况却逐渐的好转,爷爷都开始会笑了。
「还不能完全确定已经好了,还是得再观察。」爸爸担心的说道。
看着爸爸,我没有再说话,如果爷爷的情况够乐观,爸爸他们一定会首当其冲的将爷爷转出院,既然还有待观察,那麽情况也许就真的不允许看太开。
站起身来看着这平常大家互相嬉戏,打闹,打牌,打麻将,聊天谈心的爷爷家,我们的家族聚所,这几年大家几乎都忘了几年前的悲伤事,在这几天在度的发生後,所有人的情绪又再度回到当时的不安里。
二零一一年的农历过年,我们全家族首次在医院里度过,大家尽可能的让爷爷感受到过年的快乐气氛,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完全不把医院里的礼节不放在眼里,能让爷爷开心的事情我们能做的,我们毫无保留的全部施展出来。
甚至爷爷那两个好友,也把他们家族的全部成员带进了病房,将病房挤的水泄不通,最後是奶奶一声令下要保持病房内的空气流通,爸爸那一辈的好友们也才互相约了出病房门口聊天,而我也趁隙和小萍及翊萍溜了出去。
「如何,你爷爷最近的状况。」
我们走到电梯间的走廊,小萍看着窗外的黑夜说道。
『匡啷』的一声,饮料机随着我的硬币投下并选择後,将饮料吐了出来。
「还是一样,时好时坏。」我打开饮料,喝了一口,冰凉的气息瞬间流通我的全身。
「抱歉啦,这几天家里要大扫除,抽不出身来帮忙。」翊萍在一旁道歉道。
「干嘛道歉,你们来帮忙算我赚到,有事要忙的话我就是尽我自己的能力所及了阿。」我说。
「虽然,我有时候还是会希望你们能有空多来,爷爷将你们俩当作自己的孙女看待,你们来看他他总是很开心,对於他病情的好转就更有帮助。」我回想着每次爷爷的神情,继续说道。
「放心,你爷爷在过一些时日就会开心的回家了。」
我点点头,三人在月光下用饮料乾杯。
初一,我在医院度过。
初二,我在医院度过。
初三,我还是在医院度过。
甚至到了初五,初六,连放到最晚的亲戚都去上班了,爷爷的情况还是不见好转,甚至有急转直下的迹象。
到了开学前的一个礼拜,爷爷依旧在医院里。
那个礼拜,是全家族最难熬的时期,爷爷的状况开始变得非常的不稳定,爷爷也因为一直吃不多,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
如果说先前大家的情绪是垄罩在一股不安的情况下,那麽这个星期大家的情绪,就是处在一种随时会爆发的状态下,尽管心照不宣,我还是看见了大家的忧虑神情。
我不怎麽相信神佛,对於灵魂说也并不怎麽相信,但是我却相信人在即将离开前,都会出现喃喃自语的情形,对着不存在的事物。
「我要在这边下车,我家在这边,我还不要前进。」
这是那一天,爷爷在晚上忽然醒来後,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的话,完全无视我就在他身边,迳自的继续沉沉睡去。
隔天,也就是我不得不北上那一天,尽管我很认真的想过要将开学翘掉,甚至是无限期的翘课,一直到我送爷爷出院为止。
但是我终究败给了内心的挣扎,不敢将这件心事说出来,其实这也没什麽,只是当时就是怕不吉利,也认为是多说无益,况且有爸爸他们在,最後我还是坐上了前往台中的车。
北上前,我再去探望了爷爷,却发现病房多了一台我没见过的仪器,当时正在医院的二叔告诉我那是心律调节器,因为早上爷爷的心跳突然停了两秒左右。
「那有没有怎麽样?」身旁的哥哥焦急的问。
「是还好有再跳动拉,现在还在观察,还算稳定,没事了。」二叔这麽说。
但是我还是很担心的想再提出想留下的想法。
这想法却被二叔轻易的看穿。
「你就放心的上去吧,阿公我们会照顾得很好的,你就去台中好好的念你的书吧。」
看着二叔那和蔼的神情,再看着正在昏睡的爷爷,我内心那些想说出口却怕不合时宜的想法,又再一次硬生生的被我吞了回去。
走到床边,我再次用双手握了握爷爷那稍嫌冰冷的双手,想用自身的温暖告诉爷爷。
「我来了,您一定要保重,我会尽快再回来。」
然後,放开了不想放开的手,我再看了爷爷的脸一眼,难过的转身离开。
回到台中後,我变得很心神不宁,隔天开学当天,我也不停的在神游,食不知味,精神力无法集中。
我将我的灵魂,留在了屏东的病床旁,陪伴在爷爷身边。
每天晚上也总是想尽办法的打电话回去,总希望听到爷爷的声音。
那真的是,有生一来,我用非常急切的心情去寻找,那曾经唾手可得的声音和温暖。
到了开学第二天,我回到台中的第三天,我甚至已经有了想翘课回屏东的想法出现。
也许真的有所谓的灵魂牵绊吧。
就在我出现这种想法的那一天晚上,我的不安,发生了。
那一晚,我照样一回家就立刻打电话回家,想听听爷爷的声音和听爸爸他们说爷爷的近况,却听到爸爸说爷爷今天又再次出现心脏停止跳动几秒的坏消息,现在也因为出现心跳过慢,血糖偏低,正在加护病房观察。
那时候,是九点的事情。
虽然担心,但是再担心也无事无补,开启线上聊天,企图在朋友身上找到一些能够让我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十点半左右,电话突然响起,我接起後,听到的,却是让我的世界转为完全黑白的哽咽声。
「伦,阿公……走了。」
挂上电话的那一刻,我企图忍住眼泪,几秒後,脑海里突然闪过了爷爷昔日的开怀神情。
眼泪,终於无法再被控制,那一刻,我崩溃在书桌前,让自己完全沉浸在眼泪的世界里,鲜少哭泣,就算是哭也是流流眼泪就没事,这次却是嚎啕大哭,不停的哭喊。
多麽希望,能用这些泪水和喊哑了声音,再换一次爷爷的开怀。
和自己至亲的爷爷,从小将自己抚养到大的爷爷,在自己活了二十年後,与世永隔,那一夜,我留下的,尽是悔恨的泪水,我的不肖,让我没有勇气争取自己一定要留在屏东陪着他走到最後一步。
一直都不怎麽灵验的预感,偏偏在这时候灵验,那时候不停告诉自己,『这一走,可能就见不到』的预感,居然就这麽灵验了,亏我还一直在心中告诉自己要让爷爷在有生之年,最後看到的画面里,有我的身影。
我的泪水,不停的斥责着自己,不停,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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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阿公今年不能跟大家一起在家里吃年夜饭。」爷爷这麽说。
「对不起,我没有能力让您平安的回到家里吃年夜饭。」我却想这麽说。
有句话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
我爱您,我最亲,最爱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