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时间和知觉的意义,嫿月不知自己在这里多久,又会继续多久下去。
连一丝夜色也照不近幽暗的空间,微一的光源是虚弱的烛火,快要熄灭似地流淌死气的白泪;时间像是死水一样几乎没有流动,却又像流沙一样确切快速的消逝,没有光,就不会有影的移动,没有那个心底的人,她也就不必仰望。
大家都这麽说,嗜血族的一生,很漫长。
她默默微笑并且唱歌:「当夕日落下,是什麽席卷了你的笑靥?此时的我呀,彷佛在潮湿的空气里,遇见岁月的容颜……」
落坐在被封的死紧的窗台,却像是可以看见月光一样,她一次次低唱:「将我的泪,洗去白日的余烬,其他都高挂在夜空,催促起宵待草的绽放,为我爱的人,指引归路……」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血堡之主的问候,打断她的歌声,「夜安,即将诞下皇子的,闍后。」
扯起笑容,她的嗓音穿过厚重的门板,依旧温和有礼,可是没有温度:「夜安,血堡之主。」
不知道,该用什麽心态去回应这个人,说实话。
在这个人间接把自己卷入更复杂的是非之後,她很难和颜悦色看待,可偏偏,他又是在危及时候,赶在丈夫不及赶到之前,救助自己的人,这样,矛盾又可笑的状态。
「和我走吧?」没有试探,没有任何考虑,茶理王就这麽直接对她开口。
和他走?凭什麽?
「血堡之主总是习惯一厢情愿?」微微叹息,她没有力气去拒绝,但是可以确定心底是不愿的。
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茶里王回答她的疑问,语气像是热烈欲燃的花火,纵然知道在这屋里的女魔,不是心底那个人,自己却依然寻觅着一点芳香的余踪,将之误认,一句一句重复最甜蜜的承诺。
「爱我吧!我知道你想要什麽,嫿月,你会在我这得到你想要的,一起牵着手,看日昇月落;抱着孩子,一起看初雪春融;一笔一画教养他写字,扶着他走路……嫿月,我知道你想要的,我能为你达到。」哪怕这不是他的孩子。
「你不是棋子,不是工具,用一个女魔的身分爱我,而我回以同样的爱情,那法西斯给不起的,我可以给你,毫无保留,毫无顾忌……」
听着他用不同於先生温和的嗓音,狂傲的这麽宣誓,对自己许下承诺,嫿月却发现自己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清醒,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决定。
「你知道吗?这些的确是我曾经最想要的,曾经……」用着愉快的音调,悦耳的声音,嫿月呢喃着,却一字一句都这样清楚。
「可是,直到进入这永无天日的寝宫,日日夜夜就着烛光,看着当初我们婚契时,他为我套上的戒指,我才明白,早在最初见面那一眼,我就把自己给出去了!」
「哪怕我是工具,我也要做他独一无二的棋子,用我的天赋,用曾经是如此折磨我的双手,为他催眠更多的魔,只为他所用,只为他生,为他死。」用更欢快的声音,嫿月这麽对门扉外的魔告白,哪怕这人不是自己心底的最爱:「直到我怀上了孩子,直到我进了这里,我才发现,我深深的,深深的爱着他,哪怕是这种孕胎的低贱事,也必须是我为他达到。」
「因为我是闍后,这是我的命运,这是我的选择。」没有任何犹豫,她娇傲的像是高高在上的国母,而不是阶下囚:「这是我选择的,王。」
说完话,她不再搭理门外的男魔,滑下窗台,拿起经由传送阵送来的血酿,轻啜着,边接续寂寥的歌声:「月光下,我看见伊人奔腾骏马而来,踏弄着艳色的月见草,染亮了我的脸……」
想得多了,就心痛,所以乾脆不去思考,任由双手游走在虚空的琴键上,她清灵的歌声多了很多不能说的情绪:「遥远的鸣雷,像是惊醒的心之荒漠,别告诉我这是一场梦,别告诉我……」
听着这些宛若晶莹剔透的珠玉般词句,透过那张翠莺似地口中传颂歌唱,茶理王终於有些明白,那法西斯的自信,从何而来。
他们本就相爱,只是太多误会,把俩人放在天涯两端,从此不得见面,也不再见面。
月光将他走远的身形拉得很长,只是很寂寞,对照回廊另一端,纠结树影掩映着的男魔,纠结万般的痛苦心境,竟是这样雷同,却也极端不一。
那法西斯听着那一声一声寂寞的歌,却像催魂一样刺痛着心脏,没有一刻缓歇;像是被月色烫着般,转身急急离去,身後纠结深浅的树影,一声声太晚,终究太晚。
不一样的决定让他们踏上截然不同的路程,哪怕让他听见他以为这些一辈子也没办法听见的美丽告白,却也已经太晚。
这样一个深深爱着他,却也背着他的妻子,他们注定渐行渐远。
***
後来,闍城和血堡并未如同那法西斯和茶理王之间的宣战一般打起仗来,相反地,他们维持着一种看似紧绷实则相安无事的关系,血堡之主也不再那麽常前往闍城拜访,却意外安静地接下教父委任。
再後来,一个滂沱大雨的夜里,闍城继任者终於诞生,圣医经由传送阵而来,也在生产以後,抱着婴孩传送离开;从头到尾,那法西斯从没出现,也没有过问。
清醒半晌,嫿月还维持着半梦的状态;几乎没办法去回想生产的过程,是怎麽被粗暴的对待,又怎麽被夺走孩子。
就这麽扯开她的双腿,撕裂她的衣物,最後用冰冷的手段取出胎儿,连同那些污秽的东西一并处理掉,乾乾净净的,就像是她的孕胎,只是一个梦,并不真实存在。
一个惊悚的,赔上自己的梦。
转眼就这麽一辈子,不管是她的爱情,还是她的未来,甚至是她的孩子,就在夜雨里画下句点。
剩下浑身酸疼,下体隐隐的刺痛,提醒她,曾为了这自以为是的爱情,和圣魔赌了一把,现在也只能等待全盘皆输的惩罚降临。
越是在乎,越是想拥有,就失去的越快……圣魔用这种粗暴的手段逼她明白,逼她认清事实。
但是,她没错,错的是折断她幼年的父亲,错的是无法贯彻爱情誓约的丈夫,错的是夺走她孩子的圣医!
越想越不甘,嫿月竖起尖锐的指甲,忍着双腿间的疼痛,半爬半走地靠在厚重门边,一下一下刨刮:「很久很久以後,我们都相信这是谎言,永恒只是圣魔开的玩笑……绝望了绝望以後,上头还有什麽呢?请不要告诉我,这一切以爱为名,埋葬这以爱为名的残暴……」
混着歌,以及刺耳的刨刮声,一阵一阵,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变得如何,嫿月就这麽用力刮下厚实的门板,却在鲜血斑斑的门板之外,发现结实的阵法牢牢锁住所有逃离的可能性。
看着让阵法烧得焦黑的指,不复当初翻飞在血琴上的纤细柔美,带着刺鼻的味道,血痕密布的双手让她再也无法忍耐,尖叫出声:「把孩子还给我,去买个孕母多简单?为什麽要来抢我的孩子?你们这群恶鬼!都是废渣……只能依靠我的能力的废渣,还给我孩子,我的孩子不能一出生就没有母亲,我不允许,不允许……」
可惜,在嘶吼怒骂以後,什麽也没有留下,只有沉静得像是死城一般的空间,陪伴着她的眼泪,默默流下,「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你会是什麽模样呢?会不会有我的鼻子,像父亲一样深邃的眼睛,还是有着黛纳一族传承,修长的手指?」
竟连面也无法一见。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对自己说:「那麽,有你的所在,就会是我的归途。」那个魔曾经这麽说,却没有办法达成他的誓约。
什麽温柔什麽爱恨,都只是谎言。
到如今,就连想当面问一句,是否真爱过,都是一种奢侈,这些淡薄的人,用她的一生,开一个巨大的玩笑。
最後谁也没有答案。
是不是从头到尾,这就只是一场梦,只是穷尽一辈子,她都无法清醒,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
时间往後走了一百年,转眼也到了该举行皇子成年礼的日子。
这段期间,除了和血堡不变的零星纷争,以及血堡教父茶理王在闍城微妙的地位之外,最令人好奇的,是闍城史上第一位被流放的闍后,嫿月˙西蒙。
传说,她是唯一可以弹奏血琴八成音域的女魔,传说,她是第一个生下子嗣的魔魅闍后,也是传闻中和血堡勾结,透过圣魔产下这个身分不明的皇嗣之人。
游移在闍皇和茶理王之间,浪荡的女魔才是她的真面目,还是坚贞替闍皇产下继承者的事蹟才是正确?没有人知道,也许事情的真相,只有越见沉默寡言的闍皇知晓,也不一定。
那日还是阴郁的天幕,遮掩一片月光,玉雕一样的人站在书房门口,管家替他敲了门,面无表情地在主人说了进入之後开门晋见。
「父皇。」
示意他在靠近自己的地方坐下,那法西斯依旧没有开口说话,一直到月娘到达天幕最顶端之时,他才看着眼前和自己惊人相像,却显得那样稚嫩的孩子:「这几日,你的功课总是迟了?」用淡漠的口气,说的问句,却像是已然宣判死刑一样森冷。
「神魔族前来扰乱。」不像是解释,孩子只是如他一般沉默地陈述迟交任务原因,只是仍带着一些岁月还没晕染的稚嫩气息。
没有情绪的眼眸看着他,那法西斯就这麽看着他的亲生孩子,「少跟些不入流的低等货混在一起,他们只会将你带向灭亡……」
「西蒙一族,不需要没有用的东西,像是同情,或者是怜悯,甚至是无谓的好奇。」
掩饰掉被戳破事实的错愣,孩子垂下的眼眸有一丝紧张:「是,父皇。」父皇怎麽会知道,正是他瞧不起的流浪妇人,教自己如何避开狩猎神魔的毒手,更甚至是反击。
如果没有『她』,自己早就死了。
眼前这个男人,哪里会懂得死里逃生的惊恐?因为他太高高在上,而自己又太过渺小,没有母亲的孩子,注定让人笑话。
这让他更痛恨,那个愚蠢的生下自己,却又抛弃自己的母亲。
他们都说,那个女人是因为和血堡教父有染,才能和圣魔做下约定,生下自己这个闍城的继承者,也因为如此,父皇始终对自己不屑一顾,有忌惮,也有痛恨。
别人说的,他可以假装没听到,可是父亲眼中明显的厌恶,他看的太清楚,没办法让自己遗忘。
「没有事情就退下吧,养足精神,希望下次你的成绩不会再让西蒙一脉蒙羞。」冰冷的逐客令打断孩子的思绪,那法西斯看也不看他一眼,迳自抽出架上的书,不再搭理。
「是。」随着一声不相上下的冷淡,喀啦的关门声,阻绝了外界一切联想,谁都无法看见闍皇最内心的世界。
合起书,那法西斯看着窗外,树枝枯影的另一端,路的尽头,是荒凉而沉默的另一个世界,「嫿月,我们谁也没办法回到过去,顶多,就只能说再见了,不是吗?」问着没有人有答案的问题,那法西斯突然想不起那张在时间流失里面逐渐模糊不清的脸孔。
只能依稀记得,那年,在圣坛面前,是怎麽样发誓遵守诺约,直到永生尽头……可惜他们的尽头太近,也太遥远。
好像才刚拥抱,他还记得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是如何为自己抚平衣领上的皱折,而如今就走到了分离的叉路口,准备永远地说再见。
「太过贪婪不属於自己的东西,而让你走上灭亡……」会不会,有一丝後悔呢?
哪怕只有一点点,只要她认错,只要她愿意……事到如今,若她愿意,这一切还挽回的了吗?那法西斯闷着笑,痛饮了一大口酒,在月光逐渐黯淡的时候,无声的狂笑。
***
那日他记得,正是孩子满月的夜宴。
他抱着孩子,站在盛宴之中接受祝贺,虽说身旁少了一魔总有些说不出的违和,但这无损他宁定恢宏的气势;一脸疏离的笑,他就站在宴场中央,身旁满是各支脉的佼佼者,任谁都想见见这奇蹟的孩子,由魔所生,由魔所出,那法西斯的血嗣。
哪怕有多少流言蜚语流窜,私下评断这孩子究竟是不是闍皇子嗣,都改变不了他身为闍城一派继承者的身分。
在月宴迈入尾声的时候,闍后一身正装出现,带着美丽而衰败的高傲。
「闍皇。」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嫿月看着散在两旁的群众,另一边,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
冷漠的看着她,那法西斯遮掩一看见那抹黑艳身影时的激动,嫿月从没穿过浑身墨黑的衣服,因为肌肤苍白,总是穿着端庄得体的颜色,撑起瘦弱的身子,而如今,她穿了一袭绑缚地紧致的黑色暴露礼服,衬的皮肤就像是透着月光一样。
脸上是少见的浓艳,却没有半点仓狂:「吾於夜宴前来,只为见孩子一面。」缓慢地靠近丈夫,浑身上下没有半丝伤痕的嫿月却带着淡淡地血腥味。
闍皇唯一的疑问在妻子走向自己的时候得到解答,关於她是如何逃离囚禁她的那间密室。
那双曾经纤细修长,完美无瑕的手指,如今任由黑线缠绕,紧线入肉里,混杂着肉块烧焦的刺鼻,以及蒸腾的铁锈味,过高的温度让那双手逐渐枯黑,交杂乾涸的血痕,远看还以为是戴着手套,近看才发现有多麽恐怖。
「闍皇,至此,我们终於恩断义绝。」看了看孩子,嫿月心满意足的微笑,优雅地行礼以後,她轻声开口:「亲爱的,宣判吧,请宣判我的末日降临。」她看着依旧俊逸凛然的丈夫,身後越来越深沉的气势,终於明白自己输了这场和圣魔的赌注。
对於嫿月来说,不管她怎麽想,她终究是失去了自己曾经最亲昵的爱。
在她逃离不了那方囚室的时候,圣魔再次出现,说是要来收割她的绝望,而她为了能再见孩子一面,赌上自己永生的性命:「圣魔在上,请最後允诺我能够看见孩子一面,此後我将献祭我的生命……」
「喔?吾有说,吾需要献祭生命麽?」不知何时出现的圣魔这麽问她,一片漆黑当中,嫿月只觉自己前方出现一片比起黑闇更为深沉的恶意:「老实说,汝等在吾眼里,还不如一场精彩的戏……」
「圣魔,难道您不认为,让我去扭曲那个男魔的心智,带领闍城迈入更璀璨的末日,会是更好看的戏麽?」嫿月不卑不亢,伏地不起,以平淡的语气反诘。
像是被挑起兴趣,圣魔不作声,等着下文:「他爱我,可是也恨我;我爱他,可也恨他,这不正是圣魔您想看见的麽?」出神地看着看不见窗外的帘幕,嫿月笑得很迷离:「那就让我们更加纠结,直到我的孩子带领闍城走上光辉的末日为止。」
「而您,正好收割最绝望的绝望。」
啧啧称奇,圣魔不留情讽刺眼前这一败涂地的女人:「人类常说,最毒妇人心。套在魔身上,倒是半点也不差?」
『谁都一样,没有半点分别!』冷笑着,圣魔像是想起什麽不舒坦的事,周身更加森冷。
***
回过神,嫿月看着圣魔所在的方向,感觉暗影又浓烈了几分,释然的笑出来。
或许,她恨的一直都是这个可悲的扭曲的所谓贵族命运,而不是她爱了崇拜了奉献了几乎所有的王:「也许我恨的是这个族脉,而不是单指任何一魔……」而或许她不能甘愿的原因,只是因为陷得太深,而对方却没有一样的深陷。
就像是她要去的地方,或许很绝望,但是她将用她的爱拉扯这一个只属於她的王,在许久许久得以後,哪怕对方不愿意,却还是要和她走上一样的路,这种不甘愿是一样的吧?
佛若看穿她所想望的一切,圣魔平复了怒意,情绪转眼收得乾乾净净,「人类都说,对别人残忍的人,才能对自己残忍;我倒认为,可以对自己残忍,才有办法狠心到最後?是麽,黛纳公主?」用一种别於嘲讽和捉弄的语气,他这麽称呼这个选择末路的女魔。
於是,圣魔给了承诺,让她离开禁室,得以见孩子以及丈夫,最後一面;代价是闍城的衰败,所有的人,都逃不掉;而她欣然接受。
这也是嫿月站在这里的原因,她在等,等一个死亡的句点。
可惜,那法西斯做了一个不在圣魔预计里的决定,「闍后,说什麽气话呢?」温和的语气,用着在自然不过的亲密割裂一切:「私逃的罪哪及死呢?顶多就是流放而已。」
「再说,就算是废了,也曾经是闍城的王后,又怎会让你死呢?」云淡风轻,没有任何情绪放在这话里,可听着,却让人悚然不已。
定定的看着他,嫿月开始笑了起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所以说,不够狠的人,就会输,半点也没错。」
圣魔是错的。
嫿月平静地看着他:「因为我舍得对自己狠心,却舍不得对你半点狠。」抬起眼,嫿月还是笑着,但是带着当初既羞怯怯又勇敢的笑容,像是每一次她要上台弹奏血琴之前的最後一个回眸。
只是今非昔比,下一刻,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再见一面,眼看着结缡这麽久的妻子痛苦的长生的活下去,这就是那法西斯的选择。
而後,再也没有人见过那抹娇小纤细的身影,她的一切在闍城就成了一个禁忌,谁也不能说,谁也不能提及;更别说她在被流放之後,没过多久就彻底吃去踪影,没有任何消息证明她还存在。
想到那天让自己流放了以後就再也没有音讯的魔,呼出了口长气,那法西斯从柔软的长椅上站起身,看着窗外不知何时已月圆高挂的黑夜:「嫿月,准备好了麽?」
下一瞬,书房人去楼空,只剩下满室的月光,照着曾经充满两人身影的每一寸角落,桌上的血酿还残留半盏,等着主人回归。
或许,还带上一个永远都不会好的伤口。
那法西斯後来才知道,他恨的从来就是自己,恨这命让他无法和那个总是让自己逗弄得羞怯到不知如何是好的妻子,好好过完这辈子,这都是很久很久的以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