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呵……」
子言高举双臂,伸展着腰背僵硬的肌肉。
他一夜未睡,可是一点都不觉得累,反倒觉得神清气爽!
把自己生平第一次的爱恋感觉,切切实实地写了洋洋数万字。
子言看着电脑萤幕,只觉无比讶异!
原来,没有甚麽比真实的情感更能令他文思泉涌。
原来,真切的感觉才是创作的灵感源头。
以往的他竟不知道、也从未感受过,写作原来是可以令人如此的开怀畅快!
那并不是说,他以前写得不愉快。
子言一直很喜欢写,也一直很努力地写,要不然他不会写了十年,成为有名的小说作家。
但是他清楚的感受到,以往十年的写作跟昨晚的很不一样。
子言深知道自己以往的创作,其实是一种情感上的宣泄。
抒发过後,感觉确实舒爽,可是,却少了一点点的开怀。
他不禁想起老大,他的高中老师沈文山,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
子言刚认识老大的时候,老大曾经告诉过他,画画曾经是老大他发泄情感的方式。
画画的时候,让老大看得见痛苦以外的自己,让他有机会摆脱那可能会变得了无意义的可怜人生。
那时候,子言不知道也并不明白老大为什麽要说这些话,所以并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子言,每一个人的情感,其实都会有汹涌澎湃、不能压抑的时候;就像被海浪追赶着般,翻完一波,就算侥幸逃过,总会有一波更高更凶的,再翻过来淹没你。可是,如果不去面对那些情感,到最後只会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接着变成一块痛苦到麻掉了的木头,随波漂荡,再不想也不能找回自己!而我呢,曾经也是一块非常在意自己那澎湃情感的痛苦木头!」
老大用淡淡的语调说着这些耸动的话时,子言不禁莞尔。
但老大接下来的说话,却让子言更深刻。
「我从小便是一个麻烦的家伙!总是想得比别人多比别人复杂,感受也来得比别人深,不满的情绪常常缠绕着我,感觉真的很辛苦!
大多数时候,我都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理会这些感觉,也觉得这样敏感的自己真的很讨厌,於是便假装什麽都不理,也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尝试着漠不关心,麻木地过日子。」
老大一一说着已然沉淀的过去。
「可是,这样过着的人生,其实一点都不轻松,相反的,还一天比一天沉重、痛苦。所以,为了不让自己太无聊,空出时间想太多,便想找一些难懂或是最花时间去弄懂的东西把无聊空间打发掉,最後,我选择了画。
我用了很大量的时间去学画,不断的看,也不断的画;可是我发现,画画并没有让我逃避得了什麽,却反而让我更清晰、更真确地面对着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有时候,甚至还会比以前更感刺痛。不过,能把所有不满的情绪和刺痛的感觉丢到画里去,情感像是有了出口,久而久之,即使是痛,彷佛也不再那麽难受。
渐渐地,这块痛苦的木头好像不再怎麽觉得痛苦;再渐渐地,木头也好像再次懂得呼吸,找回心跳的节奏。木头终於开始有了别的知觉,可以坦然地面对这个世界的荒谬和自己的不快。」
老大看了子言一眼,动动嘴角笑了笑,才继续说:「然後,在自我世界的不快与荒谬之间,我努力地试着也看看别人的世界,为自己找点幸福。」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大正在把她太太跟女儿的模样一笔一笔地画在画布上,也把自己的爱,满满的倾注入画内。
连子言也感觉得到,画中那温暖和幸福。
「子言,你知道吗?这个过去了的自己,让我领悟到一个道理。」
老大顿了一顿,放下画笔,认真地看着子言。
「只要愿意去看,原来,这个荒谬的世界,还是会有美好的物事的。」老大颇含深意地说。
子言抬头,正正对上老大的目光。
「子言,如果对某些事情或是感觉,到了非常在意却又解决不了的时候,不要一直的憋着。你应该也很清楚,憋着也没有用,勉强的忍耐也只是另一个痛苦的开始,那帮助不了什麽的。」
老大炯炯有神的目光,像要看穿子言一样!
「子言,试试吧!试着找一种方式,把这些感情抒发出来吧!要不然,把自己憋得死死的,即使身边有什麽美好的事物,也只会跟你擦身而过,你不会看得见,也感受不了。接着,只能制造出一个封闭而孤独的自我,一直到最後,错过了生命中所有最重要和值得珍惜的东西,人生便显得毫无意义了!」
子言当时不晓得老大是否知道他家里的事,但老大的这一番说话,已让他明白老大对他的了解有多深了。
子言听得出来,老大正在劝自己不要走他走过的旧路,老大想劝他要积极面对,不要怕也不要再钻牛角尖,只活在自己悲伤孤寂的围墙里。
「子言,你要知道,你的人生,不应该只剩苦痛寂寞和一大堆怨怼悔恨的!」
老大很认真也很严肃地说出的这几句话,令子言耸然动容!
老大的用心,立时让子言感动!
听懂了以後,子言开始尝试面对,虽然过程并不轻松,可是老大一直在他身边不断给他鼓励,为他加持。
最後,他选择了写作。
把自己对父母的思念、对命运的忿恨、对自己的怜悯,通通透过文字发泄掉。
渐渐地,那沉重的悲伤包袱,终於可以慢慢放下。
他不再那麽愤慨,也开始感受到身边的人和事,更了解到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不同的看法。
子言把自己所有的情绪和体会变成故事,把自己所有的追求和理想,透过小说来表达。
藉着书中的角色,把自己一直以来对亲情和友情的憧憬,对恋爱的幻想,一一在书中实现。
相对地,他也把书中的角色,幻化成亲人和爱恋的对象,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交托到他们手上。
子言发现,自己那一直淌着泪和血的心,原来是可以癒合的。
那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他的人生,可以有一个新开始。
虽然过不多久老大便过世了,但子言还是紧紧握住老大给他的信念,在创作的世界里,安然渡过了这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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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言站在露台上,眺望黎明来临前黯黑的天空。
经过这一夜,子言开始明白,那个依赖写作减退痛苦的阶段已经成为过去,他不再是那块木头,恢复了的知觉正悄悄唤醒他内心对幸福的期待,那些由拿铁制造出来的暧昧幻像再也不能满足他真正的渴求。
所以,当他还不自觉的时候,他的灵感便先亮起了红灯,就像在提醒他,一切不真实的东西已经走到了界限的极端,他不应该、也不可能再依靠幻觉来妄想接近幸福。
而他自己的心,也一直在鼓动着,让他正视沈泓的存在。
子言知道,他即将要跨越,告别那个停留已久、独自默默疗伤的世界,他要跟随着内心的鼓动,要更勇敢地踏进那个有沈泓存在着的幸福之地。
天快亮了,天际镶着第一道银光。
子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平静与安稳。
他再一次感到,自己的人生又有另一个新开始。
此时此刻,子言心中很清楚,创作不再是他需要宣泄的方式,而是他坦然面对自己、面对爱情和勇敢找寻幸福的凭据。
迎着晨光,子言不再纠缠过去。
「爱一个人,要怎麽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