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刚过的周末,欧洲遭遇了一场意外的暴风雪,西欧各主要机场航班取消了六成,剩下的四成则无限期延後,数十万人受困机场,绝望地想在饭店找到一席床位,躲避这场风雪,等候机场重新开启。
布鲁塞尔证卷交易所旁的一家五星级饭店里,锺爱珍正坐在大厅,恼怒地看着不断由门口涌入的旅客,对柜台叫嚣争取空房,似乎坐困愁城的人,除了她之外,还有其他百余位旅客相伴。她的坏心情却一点不曾获得安慰,冷眼旁观这些接近崩溃的旅客,他们舍机场饭店进入市中心,期待在五星级饭店里寻得一房,若不是太天真,就是太绝望。
而锺爱珍自己,则是里头最绝望的一位。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来到这个饭店在她计画之中,她并且还拥有这饭店里最舒适的一间房间:总统套房。尽管如此,除了要面对挥之不去受困的感觉,还有暴风雨後残酷的现实等着。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所等待的人,出於和这些旅客相同的理由,而无法搭上预定班机,赶来布鲁塞尔和她会合。
看着现场为了求得一房而歇斯底里的旅客,她的心情荡到谷底,为了这个约会,她花了多少心血,四千欧元一个晚上的房间,虽然目前大厅里随便都找得到人愿意付更高的价钱拥有她的房间,但她总不能跑去睡街上吧?想到自己竟为了一个最终落空的约会而荷包大失血,此刻即使处於富丽堂皇的大厅,坐在舒适的路易十六沙发椅上,手里握着调的恰到好处的马格莉特酒,她还是免不了沮丧,或许,她此生最落魄的处境,合该搭配这荒谬剧般的场景。
「我没有办法过去,甜心,」他稍早在电话里解释,「机场封闭,明天後天的航班都不确定,看样子我们得改约了。」
他的语气里甚至没有一丝遗憾,那当然了,他此刻正坐在纽约上东城舒服的公寓里,等候一整个团队的秘书帮他安排一切,这人绝对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在机场柜台或在饭店里,望天祈求班机起飞的下场。锺爱珍可以肯定,秘书早就有效率地重排他的行程表,不需花太多脑筋就能猜到,取消远在欧陆的一个行程可以排进多少北美当地的画商、情妇、或画商兼情妇的约会!
她最大的失策,在於对自己的自信,手上拥有那幅画的独家经纪权,让她认为自己赢定了,所以在与他交涉的整个过程,她一直摆高姿态,出入五星级饭店,三星餐厅,这些上流社会稀松平凡的社交场所,这样的姿态,虽然快速帮她掳获这个人的注意力,但她所剩不多的存款也以更快速的方式销耗。
这个财务的窘境,都怪俄国佬延迟交款,最後逼得她只求回收一半的画款,贱价卖出年分和状况都上好的康丁斯基,在那之後,她的银行存款急速下降。所有干这一行的老鸟都会说这是常发生的事,天下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大多数人以为是暴利的艺术品市场,风险尤其险剧。
她不是不明白这道理,只是幸运之神一直站在她这边,在那个俄国佬之前,她从来没遇上大问题,她认为只要够小心,就不会输,一个亚洲女人要在这个顶尖的艺术圈子里生存并不容易,因为意识到这点,她总是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也比别人更谨慎,她向来信奉的哲学是:没有办不了的事,只有成不了事的人。
而她自信自己有胆识和知识,最重要的是,在这些西方人眼里,她还有致命的魅力,只要她下定决心,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
六个月前,那幅被贴上日耳曼画派标签的仕女肖像,静静躺在她电子信箱等待被发掘,她一眼就看出那幅画与众不同。
仕女端庄严肃的表情,澄澈的眼睛,这些线索向她传达着一个很重要的讯息,脑子里直觉的联想让她不禁心跳加速,她那时抖着手,强装镇定联络画主,电话一接通,立即要求急於脱售的城堡堡主允许她到现场看画。
联络上的时间太晚了,临时找不到合适的飞机或火车,她於是决定开车上路,从巴黎一路开到瑞士,雷梦湖畔的洛桑市,在高速公路上不要命的超速飞奔七个小时,这段时间,她不断祈祷,千万别让其他人抢在前头,比她早一步证实心里的怀疑。
抵达时正好天亮,本来应该虚脱的她,却呈现亢奋的状态,冲劲十足地按下破旧城堡门铃。
结果竟出乎她意料之外,城堡主人说她是唯一一个回应的画商,他十年前在伦敦佳士得艺品拍卖公司以一万一千英镑买下这幅画後,随手放在抽屉里,根本没当一回事,不要说修复,连表框都没有。现在遇上经济危机,必须转卖城堡求现,连同里面的家具和收藏品一并得清空,换句话说他正在进行跳楼大拍卖。
拂去画布上的灰尘,亲眼看到画时,深浅土黄色调的画面,锺爱珍更加肯定自己的怀疑:这绝不是日耳曼画派的画,比起同时期的画,这幅画的阴影表现法更浑厚,细细观察那饱和度,那纯度,这幅画来自更早之前的年代。
而那不可错任的左撇子技法正是让她激动不已的原因,这正好是她艺术史硕士论文的主题,她不可能搞错,这幅画来自文艺复兴时期一个善用粉笔和水彩混合,左撇子的大师。
但是佳士得的监定难免让她迟疑,假如这不是手法高明的仿画,就是佳士得犯下有史以来最大的错误。
隐忍着说出猜测的冲动,她建议堡主将画送到专精美术数位成像的卢米埃科技公司做进一步监定,她另外也寄了更细致的照片给论文指导教授,现在的罗浮宫馆长,恳求他表示意见,实验室的报告和证书,五个月後才有结果,漫长的等待,她和堡主取得一份厚厚的监定报告,以及一张关键的证书,在这之前,教授早就回信确认她的怀疑,她这才终於得以说服人:那是幅达文西。
为了维持生计,达文西常帮贵族家庭成员画肖像,根据推测,仕女图有可能被这些家族拿来当相亲用,送给谈亲事的家庭判断藏在深闺中的仕女长相,因此而留下一系列米兰仕女肖像,挂在罗浮宫里着名的Labelleferronière正属於这系列的代表作。
而这幅画里的仕女,和那幅画里的仕女神韵上有某种共通之处。达文西主张眼睛是灵魂之窗,因此特别注重眼睛的细部表现,这也是锺爱珍一看到图片里仕女晶亮的眼睛时,脑子里立刻铃声大作的主要原因。
洛桑堡主手上的这幅,或许是最珍贵的一幅,因为画中的仕女侧脸入画,这在达文西的画里是很少见的,搞不好因此逃过拍卖行专家的法眼,被监定为十九世纪日耳曼画派某不知名画家的作品。
证明那是幅达文西当然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但回归现实面,城堡主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笨到要求之前的价钱。据他说法,为了报答锺爱珍,他愿意给她独家经纪权一个月,仅仅一个月,另外还要求六千万欧元为最後底价。
此刻坐在饭店里,回想过去六个月来的经过,她不禁再一次感到後悔:抵达洛桑那天,堡主只要求二十万欧元,区区的二十万欧,可耻的是,受到俄国佬打击後,她连这点钱也拿不出来,因此才会转而争取独家经纪权。
想起那高傲堡主的嘴脸就让她恨的牙痒痒。「这一个月,可是为了报答你的慧眼识英雄呀。」
很快的,全世界顶尖画商闻风而至,她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大,与其乱枪打鸟,白白浪费掉一个月,不如锁定目标直捣黄龙,实力和眼光兼具的顶级藏家,全世界不超过十人,她必须从这些人里,挑出有能力对抗佳士得的藏家,而唯一兼具实力、眼光、胆量的这三项特质的藏家,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在纽约的他,马文‧林区。
虽然不算高明,但美人计,是她那时想出,能最快速抓住他注意力并挤进他紧密行程表的唯一方法。毕竟,在以往的交易里,当然是小额许多的交易,他已经暗示过很多次,他这个等级的藏家愿意委屈身段和她这种自由画商做生意,最大的理由是对她这个人的兴趣。
要燃起他俩间的火花并不难,她在业界普遍的成功形象,早就赢得高度的重视和评价。他们公然出入卡帝亚基金会的酒会,当全巴黎都忌妒地看着她的手挂在这个全世界最重要藏家的臂弯里时,她知道大家也都不怀好意地等着看她失败。
马文并不笨,发现达文西这件事,他必然已从其他画商口中得知,只是在等她开口,顺便享受她的陪伴。经历了几个礼拜的周旋铺陈,一个月经纪约到了最後一个周末,趁他要到布鲁塞尔出差的机会,远离巴黎画商间的角力战,在这个豪华浪漫兼具的饭店里,她十分有自信能说服他买下那幅画。
她准备老实跟他提堡主的底价,开诚布公要求五百万的佣金,六千五百万的代价,买下一幅市值两亿的画,这个数目并不过分。她知道巴黎那些如豺狼虎豹的画商,一开口就会是一亿元。但漫天要价不是她的风格,一向都不是,这也是她能在这个圈子立足的主要原因之一,价格透明,客人付画主底价,根据与她的交情和服务满意度付双方都认为合适的佣金。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五百万佣金可能会被砍到四百,甚至三百万,想到这里,她喉咙乾涩,胆汁上升,但她没想到,结果会是一无所有。
当然她可以在电话里跟他提起画的事,但她不认为透过一条电话线就能说服他拿出六千万买一幅「传说中」的画。
她是这麽有自信,笃定他一定会感兴趣,连隔天飞往洛桑的机票都买好了,曾经光是想像在那个贪婪的堡主面前,和马文握手庆贺成交的画面,她都能飘上云端。
但现在这一切都毁了,不管怎样,她绝不能在电话里提到那幅画,因为这笔生意可以毁,但马文对她的信任不能毁,不能让他知道她从头到尾只是在利用他。
马文林区绝不能知道,整桩韵事对锺爱珍而言不过就是一笔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