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那天过後,我与香涵的感情更加黏腻,我们就像真的情侣般一起品尝美食、一起聆听音乐、一起在城市散步、一起生活、一起欢笑,索性我也不回新营,因为是高三下,我就跟父母说要留在台南温书,然後又跟舅舅说要回家,每个周末就住在香涵的家,每个早晨起床就会看到香涵成熟抚媚的娇笑。
但我心里很清楚我们不能这样一直下去,我不过只是个正要念大学的高三考生,她却是个时届婚龄的熟女了,我无法给她幸福的承诺,就算可以,那至少也是许多年後的事了,她已经等了另一个男人这麽久,我绝不忍心再让她继续等,为了能让她的生活又更多可能,我开始鼓励她重新练琴,每个周末晚上我总是坐在她家的客厅沙发,闭上眼睛享受她与小白交织出的每个音符,
这些年总是接触摇滚与爵士音乐的我,这才慢慢了解甚麽是古典音乐,在香涵的手中见识到了巴哈的飞扬、贝多芬的激昂、海顿的多变与莫扎特的灵动,我不敢说我透彻了解古典音乐,但我总能沉浸於香涵的演奏,在她的弹奏中我见到了另一个不同风貌的香涵,更加的知性与内敛。
「香涵妹妹,你弹的曲子真的好好听,你有没有考虑过...去学校教书或是继续出国深造?」我坐在沙发,张开眼睛看着前方刚弹奏完贝多芬《月光》的香涵问道。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这样问她了,我总是希望她能走出上一个男人所为她设下的无形牢笼,但她总是微笑着婉拒了,这次她仍摇了摇头把琴盖盖下後道:「不行啦,我已经退步好多了,你不是学古典出身的可能听不出来,我现在的琴艺已经失去我大学全盛时期的精准,感情也不够饱满。」
我站起身,双手轻轻放在香涵的肩膀上,坚定的看着她道:「不,就是因为我不是古典出身,我才听得出来你的演奏是与其他人如此与众不同,相信我好吗?而且我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全心演奏的你才是真正喜悦快乐的,你知道甚麽叫作知音吗?知音就是能够听得懂你音符内所隐含之情绪的人,当初,你是我的知音,而此刻,我也是你的知音阿!」
香涵靠在我的胸膛,仍是一脸犹豫道:「可是我真的好多年没碰琴了,真的...真的还能够赶上其他人吗?」
我摸着她的秀发,缓缓道:「香涵,你知道我是从高一才开始练电吉他的吗?在那之前我连五线谱都看不懂。」
香涵张大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我道:「怎麽可能?可是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就弹得比很多职业乐手好了耶...我以为你一定是从小就开始弹吉他的耶...」
我举起满是因为练琴而磨出厚茧的左手道:「是阿,我一天练十二小时,只花了一年多就超越职业乐手,如果我可以,你原本就有这麽好的底子,一定也行!」
香涵似乎被我打动了,看得出来她自己内心其实仍渴望继续往音乐这条路走,但她有点担忧的看着我道:「可是,如果我出国留学,就要离开你了...」
我搂着她,柔声道:「如果你不愿离开我,难道要等我大学念完,当完兵出社会吗?搞不好我还会念研究所呢!就算你愿意等,我也不愿意让你等...」
在说出这段话时,其实我心中也非常不舍,但我还残有一些理智,我想了很久,知道这样才是对香涵最好的选择。
香涵毕竟历练比我丰富,经过我这样一点後,她也很快就接受了,没有任何反驳,只是静静的靠在我的胸膛。
此刻两人间充满了一股离别的感伤,为了让香涵能开心些,我便拍拍她的背道:「跟你说喔,今天我准备了一个礼物给你!」
尽管香涵在与上一个男人交往时早已收到无数的名贵礼物,但此刻的她听到有礼物,仍像个小女孩般雀跃的看着我:「真的吗?甚麽礼物?哇!好期待喔!你第一次送我礼物耶!」
这些日子一直接受她的照顾,除了自己的陪伴外,我一直很想送她些甚麽来表达心意,只是香涵的物质生活已经非常充足,总觉得送她包包或衣服她也不见得需要,於时我日前便在学校的家政课的陶艺自己捏了一个小巧可爱的造型酒杯,而经过烧窑後,今天终於在学校拿到了,上面的釉彩是漂亮的水蓝,也隐喻了我跟香涵第一次相遇的故事。
「我怕送你包包或衣服不够高级你不喜欢,所以就自己在家政课捏了一个小酒杯送你,我还刻意把杯子作得特别浅,希望你以後独自一人时,就算想喝酒,也不要喝太多...」我拿出用盒子里的水蓝酒杯,详细的解释道。
香涵非常感动,拿着酒杯在眼前细细抚摸道:「好...好棒喔!我除了高中收过情书外,这辈子从来没有收过这麽用心的手工礼物耶!不过这杯子这麽浅...好啦,以後我少喝一点就是了...」
我也满足的看着香涵,既然她喜欢那我就放心了,此时香涵慢慢把酒杯转到杯底,看到上面的一行文字,「啊」的一声惊呼,那是一行我在作品完成後留在底部的签名,上面写着:
「给永远的香涵妹妹
哥
鸣志」
香涵没有多说甚麽,只是再次的紧紧拥抱。
接下来,为了别考到太烂的大学,我也放下背了三年的电吉他,在学测前两个月重新拿起书本念书,还好国中就已经打下扎实基础,开始复习一个礼拜後,进度就有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而我在念书时,香涵也在一旁专心的练着钢琴,重新申请国外学校的她这些日子也跟我一样认真的在为自己的未来努力。
三个月後,我在学测考取了七十三级分的高分,也顺利的申请上台大电机,而香涵比我还厉害,竟一口气录取了欧洲与美国共五间的世界知名音乐学院硕士班资格,最後她仍是选择了当年失之交臂的奥地利维也纳音乐学院。
终於来到了离别的日子,她毅然决然的留了一封信,把房子、车子还有小白都还给了那个男人,我陪着她带着轻便的行李来到机场,从来不曾在我面前落泪的香涵竟在登机的最後一刻抱着我痛哭起来,甚至嚷着要留在台湾。
但在我的坚持下,她最後终於含着红肿的双眼走入了出境大厅,就像是只恋家的候鸟,毕竟还是得张开翅膀,为了更好的环境而飞向远方。
我站在航厦顶楼,无情的北风在我的发际狂啸,我抬头看着香涵的那般客机消失於天际,压抑住自己的不舍,转身离去。
我们都是候鸟,在短暂的交会後,各自往不同的目标纷飞。
※※※
因为我是学测就申请上台大,所以严格来说,在四月放榜与香涵出国後,我的高中生涯就结束了,我退出了战斗绵羊,从台南搬回了新营,父母得知我申请上台大电机後非常开心,父亲也终於了解到,就算不逼迫我念书,我也是能自处的相当良好,所以再也不像国中时那样压迫我了,然而尽管有个相当自由的我,也不愿主动去新世纪网咖找夏如彤,因为上次争吵的疙瘩仍在心头,我晚上帮着父母亲在夜市摆摊,白天就练练琴,哼着那些我跟香涵共同经历的曲子。
这样平静的生活直到六月中某个夜晚,我与父亲正在夜市的摊位後方整理衣服,而妈妈正在前面顾摊位,突然听到了一个急迫的叫声出现:「伯母!不好了!哲哲他...哲哲他...」
我听到声音後因为惊慌而把手中的衣服掉到了地上,我瞬间就认出了这是夏如彤的声音,只是她怎麽会突然跑来我们的夜市摊位?而且似乎跟翁鸣哲有关系,我迟疑了片刻,便决定回到摊位看看是怎麽回事。
虽然已经晚上九点多,夏如彤仍旧穿着学校制服,上半身制服因为激烈跑动而被汗水浸湿,她正神情慌张的比手画脚在跟妈妈解释事情,但却因过度慌张而一直结巴,我拿了杯水,递给了她,轻声道:「小彤,别急,先喝口水,深呼吸一下,不然我们没有人听得懂你要说甚麽。」
虽然不知道夏如彤为何如此旁徨失措,但我也於心不忍,便放下了先前的疙瘩,没想到夏如彤接过水後,抬头发现是我後,竟抱着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虽然妈妈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但认识夏如彤已久的我知道这是好现象,哭过之後才会冷静一些。
我又递了几张面纸给她,果然过了一阵子後,虽然声音还带着哭音,但至少已经可以让人听懂她在说甚麽了,她边啜泣边道:「怎麽办...哲哲他...他因为涉嫌杀人而被警察抓走了...」
这下换我跟妈妈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妈妈连忙焦急的要转头去跟爸爸说,但被我一把抓住,我尽量让自己沉住气道:「妈,先别跟爸讲,爸脾气这麽暴躁,要是知道了我们都不会好受,先让我跟小彤去警局看看,搞不好是他们抓错人,你继续顾着摊子,我问清楚後就回来。」
妈妈只好面无血色的点了点头,说完我便问夏如彤,翁鸣哲现在人在哪一间警察局,我们两人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能用跑的去警局,还好是位在不远处的中山警局,我们跑了大约十来分钟就到了。
原来每天晚上都会到新世纪网咖找夏如彤的翁鸣哲,已经连续一个多礼拜都没有出现,尽管夏如彤打了上百次的电话与数十封简讯都没有回应,就在她独自一人担忧的顾着网咖,她竟在电视上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当时是紧急新闻插播,标题写着「警方在台南县新营围捕枪击要犯」,主播在电视上报导警方接获线报,在柳营新营的交界处发现了日前枪杀云林杜姓角头的枪击要犯,出动了大批警力进行围捕,嫌犯为二十岁至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男子,因为作案手法凶残,道上兄弟给了他封号为「血哲」,希望附近民众要特别注意云云,主播边说,电视台还放上嫌犯的大头照,原本无心於电视的夏如彤这才发现照片上那轻浮的微笑的男子不正是翁鸣哲吗?但当时因为警力已经在封锁线外设下重重警戒,夏如彤根本没有办法进去,只好持续看着新闻台,最後新闻报导说嫌犯终於落网,并被带到了新营市中山分局,焦急的夏如彤完全不知道怎麽办,只好跑来夜市想看看我的爸妈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後来我才知道,翁鸣哲国中就加入了一个名叫「洪顺堂」的帮派,这些年一路从小弟打打杀杀,如今俨然已经是南台湾赫赫有名的帮派打手。
到了警局後,我们问了几个警员才找到被铐在角落的翁鸣哲,他带着一顶脏兮兮的帽子,满脸的胡渣,衣服破了许多洞,全身都充满各种擦伤,他的眼神相当疲累,要不是我们出现在他面前,他几乎就要睡着了。
尽管翁鸣哲一直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但我也从没看过他这样潦倒落魄的样子,看来是因为长期躲避警方所造成的,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已经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因为翁鸣哲绝对是个聪明人,如果今天人不是他杀的,那他何必逃?
但夏如彤仍不死心的拉着翁鸣哲没被铐住的那支手,激动道:「哲哲,你是无辜的对不对?对不对?...哲哲你怎麽都不说话?」
身为他的弟弟,我看得出来翁鸣哲现在完全不想说话,或许是因为过度疲劳,也或许是因为不想亲口告诉夏如彤这残酷的事实,尽管夏如彤又拉又扯,最後甚至苦苦哀求,但翁鸣哲仍低着头不发一语,直到旁边的警员受不了,才替他回答道:「别吵了,这家伙刚刚作笔录时全部都承认了,请你们离开,我们要把他移送到看守所了!」
那晚,我们的家庭陷入了愁云惨雾,虽然爸爸平常一提到翁鸣哲就是一脸气愤,不愿承认那是他儿子,但一听到他因杀人罪而被抓,也非常紧张,急忙打电话给认识的议员问说要怎麽办,但对方一听到是新闻报导的正热烈的枪击要犯,原本亲切的口气顿时变了样,生怕会因此被牵连进去,连忙挂断电话。
最後我们找不到任何有力人士愿意帮我们,因为翁鸣哲犯下的是重罪,又证据确凿,讽刺的是平常跟翁鸣哲称兄道弟的帮派份子更是连探望我们都没有,我们能作的只有找一个好一点的律师,想办法让罪刑低一点,但比较厉害的律师价码都不低,整个官司打起来至少要几十万起跳,我们家临时拿不出这麽多现金,爸爸情绪非常差,甚至开始抱怨,如果当初我可以去念兴国,拿到的奖学金就足够支付诉讼费了。
当时本来也还在替哥哥担心的我听到爸爸竟讲出这种话,顿时无法接受,他今天跑去枪杀黑道角头,然後没钱请律师,关我屁事!这样竟然也能扯到我?当下我就忍不住跟爸爸大吵一架。
最後受不了爸爸开口闭口都是「奖学金」的我,一怒之下,走回我的房间,从抽屉里拿出这些年我在战斗绵羊赚的全部积蓄,认识香涵後,我买的衣物都没花到半毛钱,加上小费我最後共存了近五十万元,「啪」的一声,我全部把它丢在客厅桌上,激动道:「这些钱够你们请律师了,之後如果还有需要,你们自己想办法,对於这种哥哥,我已经仁─至─义─尽!」
我完全没有解释这些钱从哪里来的,便上楼把自己锁在房里,气愤的想着,当初翁鸣哲在我面前活生生抢走夏如彤就算了,现在又捅出这种搂子,害夏如彤哭到几乎晕倒,又让爸妈这麽担心,甚至爸爸还为此迁怒到我头上来,此刻我心中再也没有任何一丝对於哥哥的敬爱,而是充满对他的怨恨,如果今天我的生命没有他,一定会美好许多!
虽然妈妈一直很想知道那些钱是怎麽来的,但我坚决不说,只跟她保证绝对是乾净的钱,请放心使用,然後我就再也不想管有关翁鸣哲的一切事情,我整天就把自己锁在房里,独自一人弹着没有插上音箱的吉他,直到九月份─台大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