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印象太过深刻,以致於此後无论他如何长大、我如何长大,不管变成了什麽样,我总是能从他的动作、眼神、站姿和言语声音间,恍惚看见,我们年少时的影像。
这听起来好像很浪漫?实际上却是一个要命的问题。
意思就是,不管我离十三岁有多遥远,但记忆仍活在原点。
就像是少年犯的父母,面对镜头,明知子女犯罪,哪怕是杀人放火,罪无可赦,但他们总会愚蠢的说:「我儿子(女儿)很乖……」这不仅仅是为了脱罪,也是实话。在他们的脑海里,孩子永远是幼年时嘻笑可爱的善良模样。
相信我,每个人都有疯狂暴戾的因子,也有纯洁无害的一面。老把大雄当沙包追打、欺负弱小,连野狗都不放过踢一脚的恶霸技安,在他妈妈眼中,也是个看蔬菜店的好帮手、爱护妹妹的憨厚大哥。
假象未必是受欺骗,问题是:人选择了怎样的角度去看事物。
猴子把我们的车都拖进了修车厂,前前後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检查了几遍,口中赞叹不已,啧啧有声,「谁说你这车祸不是蓄意,老子不相信!」
我已经不哭了,但嗓子有点沙沙哑哑的,「信不信随便,纯属意外。」
「最好是意外啦!我修车这麽多年,是没看过别人车祸?意外顶多撞个一下两下。阿秀你,连撞八次,一次比一次大力,水箱都爆了,这算哪门子的意外?你当时是怎麽回事?脚抽筋啊?鞋子爱上油门了,贴上去舍不得放开?还是……」他看了看在车厂的另外一头,正忙着和我妈说话的杜子泉,目光收回来,又落在我脸上,饶有深意的问:「还是你真想谋杀特定对象啊?」
我有种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感觉。「算你说对了行不行?第一次是意外,後面七次是想同归於尽。」
猴子哈哈大笑,狠拍我一下,在我的衣服上留下一道大黑手印。「干得好啊,对付负心汉,就得这麽办,给他个下马威,杀杀他妈的威风!」
猴子是我和杜子泉的国小同学。他就是那种,每个人人生里面都会碰到的男孩子,活泼、淘气、鬼机灵,个子小小活力十足,可就是不爱念书。一堂课四十分钟,他永远没办法对着一个方向坐直,总是东转转西转转,找着机会就跳起来满教室疯跑一圈,说起五四三来神采亦亦,但一对上黑板和课本就立刻精神萎靡。
小学时,我们班上四十个学生。我一直觉得除了杜子泉之外,剩下的三十八人得通通向猴子致谢,要不是有他在,谁最後一名还难说!
猴子他爸妈也不在乎他成绩,考了零蛋回家也看他笑嘻嘻的,不以为意。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我妈为了考试分数揍我的时候,我真希望我是猴子,猴子是我,我们把位置调一调,不知道有多好。
上国中後,猴子被分到技职班去,下了课就跟着他爸经营修车厂,学啊学、做啊做。我考高中的那一年,他成了修车厂的正式员工,修了几年车,後来他爸退休,他就接任老板。厂里雇了四个员工,又带两个学徒,邻近左右的车子出了问题都靠他,他还卖车,二手的、三手的,就连我这辆车,也是和他买的,友情价,外带两年保固。
我每次回来看到他蹲在车厂外头擦那双黑手,就不禁想,当年我妈和我爸逼着我读书考试,是不是误我此生?看看,猴子二十五岁就撑起一间修车厂,登门的顾客,哪个不是冲他喊「桃ㄍㄟ(老板),拜托拜托,帮帮忙」,无论经济怎麽不景气,路上还是有人开车,修车厂永远有生意。
有一次闲聊,我随口问他收入如何。他说:「或多或少。」我追问:「或多或少是多少?给个实际数字吧。」他想一想,说了一个数字。我说:「不是年收入,是问你月收入呢。」猴子给了我一白眼,「那就是我厂里上个月的收入。」
那天晚上我整夜睡不着,想着如果来生,我才不念什麽中文系呢,我修车去。
人生的重点,不在过程,而在结果啊!
「猴子,别乱说啊。」我警告他,「我和杜子泉,两回事了。」
「是是是,线头和线尾也是两回事,拉起来还不是一条线。」猴子贼兮兮的瞅着我笑。「别说什麽老同学不照顾老同学啊,我都帮你打听好了,他没女朋友,还是单身。」
「死鸡婆,这关我什麽事。」
「机会当前,好好把握啊!」
我冷笑,「你当我以前没把握过?你看我好好把握,把握住了什麽?」
「过去譬如昨日死,未来如同明日生。」猴子突然来了这麽一句玄话,很有水准,吓人一跳。「以前的事情以前了。你这一撞,人家半条命都吓掉了,多少深仇大恨还不尽付东流啊?机会来了,从新来过,过了这村没那店,你七老八十孤家寡人的别来找我哭啊!」
「这话你都跟谁学的?」我很困惑。上次我回来,看见他指着一个奥客骂脏话,骂得那个绘形绘色,现在突然跑出一句「过去譬如昨天死」、「尽付东流」,怎麽听怎麽怪。「好好说话拽什麽文啊,都谁教你的?」
「没谁教我,我读书。」他把引擎盖掀起来,脸埋了进去。
我指着他笑,「哈哈哈,你读书?读什麽书?色情小说?」
猴子头埋在引擎盖底下,说话都带点机油味,恶狠狠的。「你才读色情小说呢,程老师,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我读书怎麽样了?老子陶冶性情,不跟你一般见识。」
我和猴子斗嘴是家常便饭,被他这一激,本想讲两句回敬的话,可才要张口,却瞄见杜子泉送走保险业务员,走了过来,立刻闭嘴不言语了。
「猴子,怎麽样?我的车还能不能修?」他问。
「那要看你说的修是到怎样程度。」猴子说:「想修回新车,我没办法,不过你那德国车,板金厚、紮实,後头凹了几处,没伤到要害,不严重。」
「还能开?」
「当然能,就是不大好看。你知道的,碗摔破了,怎麽补都是个破碗,追求完美的人看了总觉得不舒服,就看你在意不在意了。」
「不在意。」
「不在意就不要紧。」猴子拿块乾布擦手,探头解释,「你的车,皮肉伤,小问题,修起来容易,就是几样零件非向原厂叫货不可。秀翎这车就不用说了,伤筋动骨,得大修。」
我连忙问:「什麽时候能修好?」
「你赶着用?」
「初二得回去。」
「初二?那不可能,农历年我也得休假啊!况且今晚都除夕了,你这趟回来才住几天,赶什麽?」猴子一愣,「农历年,台北的学校不放假?」
「放。」
「放就多住几天。我告诉你,你就两条路选择,要不等我把车修好了你开回去,要不,你把车放在这里,自己搭车回去,等修好了我再通知你……我看你那种开车法,还是选後者好。你开车上路,自己不怕,我都替路上的人车担心。」
我臭着张脸不说话。
猴子笑了起来,「话说回来,难得回来,赶着要走,何必呢?我刚刚还在想,难得肚子饿回来了,又放假,大家有空,找一天下午来办个同学会怎麽样?肚子饿,你参加不?」
「什麽时候办?」
「过完年就办,就这几天,初二初三也行。正好,初二嫁出去的那些女同学都回娘家,我打个电话约约,远的难说,住得近的,我们这区的几个,一约就到。」
「好啊。」杜子泉笑笑说:「很久没见到老同学了。」
猴子很高兴,转头看我。
他还没开口,我就抢着说:「别把算我在里面。我忙,赶着回台北。」
「又来了,你当老师的,寒暑假期,悠哉悠哉,最舒服不过,赶什麽?有什麽事情会比老同学聚会更重要?」
杜子泉站在我身边,不动,也不吭声。我眼睛没往他那边瞄过一眼,可是不知道为什麽就是知道,他在笑。
我跟你说,人生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迟钝、我反应慢,读书的时候成绩不好,我不懂得看人脸色,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不知道别人什麽时候生气,也不知道如何避开麻烦,还经常不遗余力的给自己找麻烦,但我在生活上如此无知无能,可和杜子泉相关的每一件事情我都知道。我的脑袋上就像长了一座隐形雷达,平常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开动,可是只要碰到他、碰到与他相关的关键字,我的雷达和天线就开始高速运作。
我从他握笔的姿势都能感觉得出他高兴或不高兴,我连听他呼吸的声音,都分辨得出他有没有吃饱……
我就是他肚子里的那只蛔虫。所以我说他在笑就是他在笑,要不你咬我啊!
他笑,猴子也笑,说也奇怪,男孩子的笑容里有时候会浮出一种令人讨厌的沉着笃定,好像他们无所不知,而我一无所知,好像他们早把我给看透,而我永远恍惚。
我是白痴才会如他们的意呢。
我语气平静、态度从容,不疾不徐的把话一个字个字吐出来。「忙恋爱、忙约会,忙着把自己嫁掉。猴子,你不知道我快订婚了吧?新年新希望,我明年的目标,就是把结婚这件事情搞定,後年生个外孙给我妈抱。」
你有没有碰过一种人?你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丢面子,但绝不想在他面前失面子。
你有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明明自己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但在某个特定场合,就算毫无成算,也得打肿脸装胖子的说话。
你有没有经历过同样的遭遇?你知道他不会吃你这一套,可是你希望他吃你这一套,哪怕下一步就要摔落万丈深谷,可这一刻面对他,你还得笑、笑、笑……你不想让他看穿你底气不足、没有信心,你拚命撑起自己的骄傲和自尊,拿没有影子的事情说话,你知道他可能根本不在乎你说的这些话、这些谎,可是,每个人都需要下台阶,你需要、我需要。
我们都想要有尊严、有骄傲、走路有风的从伤害自己最深的人面前,抬头挺胸的走开。
我丢下震撼弹,等它炸开的同时,又拿出最平和的态度对猴子说:「车子就拜托你了,你慢慢修吧,修好了,叫我爸把它牵回去。」
「那你呢?初二怎办?」
「搭客运喽──我先走了,家里还等我开饭。」
猴子点点头,「新年快乐啊。」
「新年快乐。」我得逼自己,才能把眼睛从猴子身上移到杜子泉脸上。我对他说:「你也是,新年快乐。还有,刚才的车祸,对不起啊。」
他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我勉强笑了一下,掉头往门外走,脚步飞快,头也不回,一面走一面想:现在叫我、现在叫我,现在叫我回头!杜子泉,快点,现在叫我回头,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我马上原谅你……
有种至今还不被科学承认的力量,叫做「念力」,但我小时候一直相信自己是某种程度的念力师。
早上醒来才发现忘记写作业,而今天老师一定会动棍子揍人时,我就祈祷:让老师请假吧、请假吧、请假吧……
被差遣出去跑腿买鸡蛋、酱油或盐巴的我,跑出去玩了一下午,回家时两首空空,我就祈祷:让妈妈忘记吧、忘记吧、忘记吧……
联络簿上出现老师的红笔警告或责备时,我就祈祷:让爸爸签名时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
众所皆知,这些祈祷,百分之八十没有用,剩下百分之十是好狗运逃过一劫,但有百分之十的结果,会得到出乎意料的结果。
譬如说,扬言要用棍子揍人的老师,突然重感冒,请了三天假。
譬如说,使唤我出门去跑腿的妈妈,在老爸的怂恿下,突然决定带我上馆子去吃一顿。
譬如说,老爸和老妈忙着吵架,两人丢锅子摔碗,闹得正厉害,拿到联络簿时根本没有正眼细看,胡乱签了,又回头吵了起来。
这百分之十的完美可能,总让我在许多关键事情的上头,生出一些忘我的幻想。
我就想,如果这时候,如果此刻,杜子泉喊我回头,说「对不起,都我不好」、说「你不要嫁给别人」、说「我这四年多来从没有一秒钟忘记过你」、说「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我马上、立刻、一定、绝对、毫不迟疑的彻底原谅他!
如果在这个时候……
我咬牙切齿的祈祷着,想到脑袋都痛的地步了。
「程秀翎!」杜子泉果然喊了一声。
我狠狠一咬牙,抬头,平静了一会儿脸色,慢慢的转过脸去看他。
他站在修车厂的铁门边。
夕阳该死的落在他的身上。
那一瞬间……你知道的,我该死的回忆力量又大发作了,我的大脑不受控制的播放出十三岁时在他家小天台上听过的那首曲子……我的眼前看见的,是两个杜子泉,一个二十八岁,高高个子、宽宽的肩膀,长长的腿,牛仔裤和长袖衬衫,手臂结实,骨架都长成了成熟男人的样子。
另外一个是十三岁时的他,微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清秀的面容、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透出的聪明样子,抿紧的嘴角,还带着一点似笑非笑。
这两个影像在夕阳底下相互重叠,就像是哪部大卡司的好莱坞电影,还带动画特效。
在那瞬间,我觉得……热泪盈眶。
我看见的是一个人漫长岁月的成长,我经历的是这个人的成长,他长大,我长大,走过幼年、走过童年、走过青春、走过成熟,最後走到眼前的这一步。
我那个感动啊……
我正为了激烈的情绪冲击,感动得滚滚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不能自己的时候,杜子泉说话了。
二十八岁的他,声音和十三岁时完全不同,低沈许多,充满了温和和安定的气味。
他说话前,还先对我笑了一下。
「我回台湾工作了,也在台北。你要发帖子的时候,寄我一份。不知道地址的话,就寄回老家来,别忘记了,我等着。」
胸口炽热的情绪、温暖的回忆,急速结冻成冰。
我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突然乾涸。
眼前的两个杜子泉,合而为一,年少的他彻底消失。
二十八岁的他在我面前,「匡当」一声像裂开的玻璃,一片一片,砸成渣子碎末。
我说了什麽?
我说了什麽?
我说:「怎麽可能忘了你呢,不用提醒,我记得住的。」
我扬手一挥,转身就走,一直走回家去,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