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愣地看着抽走自己棉被的人,当下竟只有一个「人都死那去」的疑问,却怎麽也想不到要用什麽态度面对他。
「为什麽离开?」冷夜开始觉得自己很有耐心,等着眼前的人回神。
半晌,小四才迷惘的开口:「你来做什麽?」彷佛忘了是自己一声不响从医院消失一样,他脸上写满迷惑。
极其有耐心的,冷夜再次发问:「为什麽要趁我不在的时候出院?」
回神以後,小四拉下脸,看着眼前的男人扯出一抹冷笑:「冷夜先生,那为何你又要前来呢?」拍了拍枕头,他下床,赤脚走到让阳光烘得温暖的窗台边,看着无云的天空,回头却对着人笑得很苍凉。
「你该从此之後与我毫无关连,并且感谢我放过你才是,师傅。」
掏出菸,他熟练的点起,并且缓缓的吞吐了一阵以後,他才继续说下去,在这之前,他们都没有交谈:「毕竟,没有人可以这麽宽宏大量,放手得如此乾脆。」
「我都忍不住佩服起自己的愚蠢了,您说是吗?」
「为什麽?」没有问他为何会揭开一直都没揭开的事实,这麽挑了明说,冷夜只想知道他为什麽就选择放手了?
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小四只是说起一些不相干的尘封往事:「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有个哥哥,但不是我母亲生的……这也没什麽,大户人家这种事情不算罕见,只是哥哥的成绩一直都不如我,到了最後,家族里面的人都希望是我继承公司。」
「我想,爸爸最大的失算,是找上你吧?」
「他没想到,就算再怎麽不好的计谋,也有一次成功的机会……更何况,哥哥不笨,只是成绩不如我而已。」悠悠吐了几圈菸,小四微笑着,半点也没有生气:「所以哥哥找上你,一直到後来用小雀威胁你,把我丢入地狱,我都可以理解。」
「你大概不知道那里的日子有多麽让人害怕吧?」在这个当口,冷夜看着那张脸,居然说不出他曾经看过那些场景得事实来。
没怎麽理会冷夜复杂的表情,小四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继续自说自话:「理解,不代表原谅……」
「你也不知道,为了逃出来,我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吧?直到身体变得奇怪,换句话来说,我只能从不断的性交里面得到平衡,换取一些正常的思绪……这样不正常的我,居然也逃出来了。」
「後来,我杀了那些知道这一切变态下作事情的人,没有一个逃得掉。」缓缓捻熄菸蒂,小四摸着冷夜空白的脸,语气很暧昧,「用我的手,亲自划开他们的身体,流着血,直到断气死亡为止。」
「其实你应该骄傲,因为我终於成就了,我成了你口中成功的人。」
就这麽静静听着,冷夜空洞的眼神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可小四不在乎,自顾自的拍了拍对方穿着衬衫,挺硕的肩膀,继续说下去:「可是这些还不够,这些怎麽够我消气呢?」
「所以我找上你妹妹,开始的时候,我想让你们比死还惨的活着,於是,我花了很多时间,来骗你妹妹,来玩你,直到哥哥主动来挑衅我为止。」
「可是我忘了,我说了太多的谎,对小雀说,对你说……到後来,说了太多次,连自己都相信了。」说到这里,小四的语气带着懊恼,却没有真正生气:「可是我又不肯真正甘心,所以,我主动找上那个挑衅的哥哥,我整得他死惨,让他只能痛苦的活下去,而後故意告诉他,我就是当初那个让他害了个贼死的人,让他怀着恨,怀着恐惧找上你……」
「本来是想藉这次机会,多少抚平你的疑虑。」摊了摊手,小四一脸莫可奈何:「可是我腻了,看着你那脸假惺惺的做作样,我腻了,所以我告诉我自己,游戏终止。」
「就让你提心吊胆着一辈子,不知道什麽时候会再让我整到,这样也不错吧?」笑嘻嘻地咧开嘴,那张看起来稚嫩却又有双苍老眼睛的脸,满是无所谓。
就像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一样。
***
看那张故作无谓的脸,冷夜有种深沉的疲惫感:「小四,你是认真的吗?」为什麽这样的没有说服力。
「那就当,是小雀替你积的福吧!」笑得更矫情,小四看着他,眼神却很冷漠;从他身旁擦身而过,踏着虚弱而坚定的脚步,他打开大门:「走吧!小雀这样好的女生,是值得我为她留一些後路,别让他有个见不得人的哥哥。」
下意识撇开自己不是答案的答案,小四不知道为什麽要放他走,却又知道非这麽做不可。
「这就是我跟你不一样的地方,师傅。」侧身让冷夜离开,小四卸下所有虚伪的表情:「虽然是我输的原因,可是我宁愿我没有像你这麽冷血。」
「噢,不。」关上门前,小四勾起很残忍的笑:「我跟你从来就不同,因为我没有一个家人会为我着想,你还有。」这就是我们的不同,虽然很残酷,可是很真实。
怨天还是怨地都是多余,早知道会这样,当初不要认识会不会比较好?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再然後,他们再也没有见面,各自在不一样的城市,不同的房子里,开始各自作不一样的梦。
冷夜总会不停的梦见以前;以前的小四,以前的事情,自以为已经抛丢了一切的自己。
每一幕,他们相处的经过,每一句小四曾经说过的话,直到被压得喘不过气以後,惊醒,可是他不知道被什麽梗住,总在清醒时还是觉得无法呼吸。
小四也作梦,但他不再回顾过往,他只重复地看见自己的丧礼,譬如丧礼是如何被举行,譬如他如何被放在冰冷的棺木里,譬如怎麽被火燃烧殆尽,最後剩下灰烬。
顶多,有时候会看见以前脏兮兮的自己,的一点残影,但那些都已经不是伤害了。
人在快死的时候,就比较不容易去在乎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梦的越多,冷夜觉得自己被掏的越空,像是什麽东西被丢在自己知道的地方,但是已经捡不回来了一般,他常常看着书签,就这麽一个下午,一个晚上。
小雀问他想了些什麽,他也不懂,只是沉默的时间,变得很长,很长。
越梦,小四越想就这麽走了,常常会想起太过迂回又可笑的这一生,至少最後上天是善待他的,肯给这麽一个平静的结局,对他来说,太重要,太重要了。
可是,他总不由自主想起最先一开始,那张空洞的脸,衬着暮日,好看的样子。
原来,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乎这个人了,这个最先开始对他释出善意,却没有说出口的男人。
只可惜他们走得太远,碰不在一起;也可惜自己变得太污秽,谁也配不上,最可惜的是,他是个男人。
两个男人,在一起本来就很困难,更何况他们;到这个地步,这个最後的时刻,说爱对他们来说,太虚伪。
可是,他还可以为冷夜作一些什麽,毕竟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所以他签署了一份文件,让律师带去给他,连同住的这个地方一起让出来,只是在冷夜接手这一切的时候,他彻底消失在所有能找的到的角落。
***
同一年,过了几个月,在离海岛很远的大陆上,有个流浪的盲人,脏兮兮的蓄着长发,纠结成一团,大部分的时候,他会拿着一把吉他哼哼唱唱,多少有些收入可以温饱,累了就睡路角,公园,或者是地下道。
冬天的时候,他还是如此,只是会去乞讨一件被子。
天寒地冻的时候,是不够的,可是他还是维持着规律的生活,醒了就唱唱歌,没钱就出卖身体去向其他游民挡些琅,够吃一餐是一餐,冷得受不了了,就缩着身体发抖,反正总会过去的。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的时候,开始有人会在他唱歌的时候聚集,甚至在他的吉他坏掉的时候,还有好心的人免费送了他一把。
那把嗓子说不上好听,沙哑无比,除了偶尔会唱些很古老的他们的歌以外,甚至连语言都不是那些人熟悉的,可是,很有味道,夹带着乡愁浓烈的情感以及释然。
总是准时出现的歌迷说,听过这个声音,就有勇气继续走下去,所以他们着迷的出现在每一次他唱歌的时候。
胡渣乱发的盲人,没有人真正看过他的面貌,可是神秘的作风和盲人的形象,让他总算有些微薄的收入。
甚至当他开始继续流浪的旅程时,有些人还万分舍不得的跟随他的脚步。
只是被他拒绝。
「我只是个等死的人,不需要陪葬。」他微微笑,拄着拐杖,就蹒跚的走了很远。
其实他比预期的活的久了很多,他本来还想趁着严冬一起被雪掩埋,至少不会有人知道,变成现下这样,让他还要继续流浪,有些小困扰。
但,无妨,总是会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这个无名者休息,直到浑身长蛆,直到这个世界没有他这个人为止。
他很喜欢这样的状态,催眠自己的药已经用完了,压制痛苦的毒品也早就没了,忍不住的时候,他在恶臭的公共厕所里面浑身冒汗,翻白双眼,流着口水,甚至沾惹秽物这种难看的样子,至少没有人看到。
至於以前那些变态的性欲,却极少发作,可能是长期压制下来,加上他放松对自己那些执念的渴求,让他逐渐冷却,靠着有时候没饭吃只好用身体换的性交时间,就可以让他缓过一次又一次,丑陋的痴态。
所以他很喜欢,就这麽死去,这样的日子,也没什麽不好。
直到故人再次找来,直到他遇见与他差不多狼狈的男人,无力跪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才哽咽地流下一滴眼泪,也才终於可以呼吸。
对於故人,也是如此。
像是窒息了一辈子那麽久,却在见到彼此的时候,终於可以小口的喘息,小小的吸入混浊的空气,呛咳得不能自己,却又那麽欢欣鼓舞。
只是那时候他已经在生命的尽头了。
「我已经没有什麽可以给你了。」他用粗哑的嗓音,这麽对来者说。
来者却不发一语,只是将他拥入怀中,哪怕他一身脏臭,充满跳蚤蚊虫,他也不在乎,只用更大的力道将他紧紧抱住,怕是一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那个时候,他记得自己喃喃的答应跟男人走:「是这样吗?是这样阿……」
「那麽,就跟你走,剩下的时间,都给你。」就这样吧,不要问爱或者不爱,只用两个人的体温互相温暖这剩下的时日。
虽然很久以前就看不见了,可是後来男人跟他说,那天的夕阳,美的一辈子都会留在自己心里,因为他。
他也只是微笑着,不跟他说,早在很久以前,他就被连同夕阳一起收进自己心底,不知不觉过了一生。
***
重新打理那具孱弱的身体,冷夜看着恍若隔世的那张脸,比起印象中,小的更厉害,瘦弱的模样,让人心底五味杂陈。
「为什麽,要离开?」
沉默了很久,小四才开口:「问这个,有什麽意义呢?」在生命的尾声,计较这些,去探究原因和内容,或者是背後的想法,对他来说,太浪费。
「我不是为了告诉你为什麽,而跟你回来的。」微笑着,小四主动献上一吻,在那张侧脸上,印下第一个印记。
为了这个吻,冷夜收起所有的疑问,他们彼此承诺,接下来的日子,都不要浪费丝毫时间,在任何争执问题上边。
毕竟,时间不多。
他们重新搬进冷夜的家里,平静的度过一天一天,日升月落,白云苍狗的,连小四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距离他该死的日期,又往後走了一年。
身体衰退的速度和预料的一样快,可严重发作的时候反而很少,就算有,也很快过去,後来他猜想,也许是因为冷夜在他身边,所以面对发作时候的恐惧,被大幅度的降得很低,所以更容易撑过去也不一定。
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们很少在一起,他指的是,身体上的。
在他身体还可以承受的时候,有过几次,虽然很进入状况,可是意外的温和,循规蹈矩,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说话,用很温存的速度和力道,在一起,然後结束。
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以为这副变态的躯体,除了激烈不正常的交欢以外,接受不了其他的。
可是他却意外沉溺在那几次美丽的梦里,这些梦,抚平他以往的伤痛,或许有些疤痕,却终於可以收口,不再那麽鲜血淋漓的狰狞着。
在之後,他们仅剩下依偎在一起的力气,小四有时候会虚弱的连呼吸也很微弱。
冷夜常常在夜半惊醒,因为他浑身发冷,只好拼命地搓揉他的四肢,直到他微困地睁开眼看自己,才吐出梗在喉头的一口气。
最後,他在一个围绕着雾气的早晨,和冷夜道别。
「总算,可以休息了……」扯着笑,他无神的眼,望着冷夜隐忍的痛苦,有点不舍:「对你,也许也算是一种解脱。」
不,从来就不会是解脱,他将此生都会记得这一切,直到他死去为止,用着沙哑的声音,冷夜开口问他:「其实,这才是你的报复对不对?」用这种方式,来让他记得。
煎熬至死。
小四望着他,像是要把他的样子一起带走一样,纵然早就已经看不见了。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点头,「是阿,就是这样,所以你要记得我,一辈子都不可以忘记,然後,只记得我最好的样子。」
「我可是很残忍的,这手段,很成功吧?」然後他们在冷夜留下第一滴眼泪时,说了永别。
再见,有的时候,再见包含了,farewe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