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视了片刻,然後,薛正妃长长的叹了口气。「公主回上京也有月余,我们还是初次见面。」她细声细气地问,「你们兄妹俩在府里还住得惯麽?哪里有缺的,尽管说……这麽些年了,我一直很惦记着你们。」
你若真的惦记哥哥和我,怎麽从没来看过一眼?我心里想,却按耐着不说。「住的吃的都好,也没什麽缺的,父王那儿给的都足够了。」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多谢王妃惦记。」
这麽一问一答,两三句话後,我和她又没什麽话可说了。我回身去继续忙着集露,不时拿眼偷觑她,薛正妃则始终不发一语、呆若木鸡地瞧着我;被她死盯着,我渐渐感觉到不舒服了,又见七针在一旁挤眼皱眉百般示意,心里也明白几分,於是扬声说道:「啊,装满了,咱们快给爹送去吧!」一面嚷嚷,一面作势要走。
但那只是瞬间的事,她的眼神忽然变得迷离紊乱,像是魇着魔了似的直直朝我扑逼过来,我吓得倒退两步,她又向前逼了两步,双手拽紧了我的衣袖,顺势箍住了我的手腕,她使劲箍着我,怎麽也挣脱不开,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两丸瞳仁黑的发亮、亮的吓人。她的眼睛几乎贴上了我的面颊,正对着我的眼睛,一点也不回避!我紧张的叫了起来,喊七针来帮忙,但七针不敢碰王妃,只能站在一旁乱得全身发抖,直喊王妃、王妃……
我想要甩开她,但她把我抓得死紧。她的手掌很细、很薄,但手劲大极了,疼得我泪水涌出,几乎要哭了!我怕得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只能结结巴巴的嚷:「你、你快放开我、快放开我……你欺负我,我要跟父王说啦、我要跟我爹说啦!」
一提到父亲,薛正妃就止住了动作,她像是从很深很深的梦里慢慢被唤醒似的,眼中逐渐有了生气、变得正常了些,她不再进逼,但还是抓着我的手臂,力道逐渐放缓、放缓……最终无力的垂了下去。她踉踉跄跄地退後几步,把脸撇了过脸去。「我认错了,」说话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但再没有方才那股疯疯癫癫的怪状了,「是我认错了……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你们长得很像、很像,但你不是她。」她回头看我,眼底空落落的走了魂似的,「你的眼睛真像她,我看了真怕。」
「你不应该回来的,」她声音嘶哑,失魂落魄。「上京太危险了。」
我心有余悸,接不上话,也顾不得听她说些什麽。我退了几步,七针跟了过来,半挡在我前头,我们都怕薛正妃再扑过来。
但薛正妃没动,她只是说话,「你母亲好不容易把你们送去山上,你应该住山里,不应该回来。」她停了许久,又幽幽地说道,「我真羡慕她。」
我知道那个「她」是谁,但简直不敢相信薛正妃会说这句话。我忍不住问:「你羡慕我娘?为什麽?」薛正妃说错了,应该是母亲羡慕她才对。她一直住在这园子里,是父王明媒正娶的妻子,稳坐正妃的位置;相形之下,母亲一辈子都与这座园林无缘,没嫁给谁,也不是谁的妻子,她没有名份,一个人死在宫廷里、孤独地葬在山中……说起来,到底是谁好些、到底是谁该羡慕谁?
但薛正妃没有回答。她重复地说,「我真羡慕她、羡慕她……」彷佛这句话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似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隐微时而激扬,脸上的神情也变来换去。她不看我了,自顾自地转过身去,嘴上还叨念着什麽,渐渐走远。
「公主,」七针小声地劝我,「咱们快回去吧!」她忧虑地瞟眼看薛正妃远去的方向。「王妃这几年来,身子一直不好,时常魂不守舍的。今天看来,情况更糟了!」七针的话,说得对的不能再对了。我赶紧点点头。「好好……」看向手中的磁瓶──刚刚那麽一阵推搡,好容易集满的露水,也全撒了个乾乾净净。我有些失望,又有点生气。
我和七针慌慌张张地出了桃林,像被鬼追赶似的逃回漪水榭。我没告诉影姑姑发生了什麽事,也没把这事同哥哥或父王说去。不知道为什麽,渐渐地,我开始有了其他心思──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就像陛下为青王而哭的事、桃林里薛正妃的事──这些事情,告诉父王只怕是很不好的。但到底说了有哪些不好,我其实也不是顶明白;我只是告诉七针,就当那事没发生过,我们没见到薛正妃,以後也不再去桃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