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漪水榭,七针白薇都已经被遣走了,屋里只剩下影姑姑一人独坐,正一针一针地就着灯亮做活计。她细瘦的影子拖在地上,长长的、幽幽的,随着火光摇曳而摇曳。我站在门槛外看着影姑姑,又退了几步,看着这雪中的水榭。夜很深很深了,雪花片片飞舞,从暗夜的苍穹顶落下的雪细细密密的、层层迭迭的,它们像极了父亲砸碎的那迭白磁,但它们比磁片更轻更薄、落在地面上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却又不尽然是静谧无声的;暗中,那雪细细碎碎地打在我的心砍上,一点一点、一痕一痕,白色的雪覆盖了大地,黑暗遮蔽了白雪,苍穹又围住了黑暗──什麽都是一样一样地包覆起来──雪下得愈来愈大了,夜色深到近乎要吞噬眼前的一切,不远处的郁斋,一点光也没有,而水榭里则只有影姑姑的孤灯一盏。
我想起在屺山离宫的时候,也经常是这样的,冬季飘雪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雾里──当整座山都静默地臣服於天地之间,天与地彷佛沉沉睡去──大地静静地隔绝了我和外面的世界,听不见、看不着,除了自己以外什麽都没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离开屺山之後,我便极少想起山居的生活;上京太多事了,光是住在园子里的生活都让我觉得日日有意思,看鱼有意思、去梅林逛逛有意思、病了也同样有意思──我几乎不想屺山了,即便想起,也是极短暂的分心。我的心里头藏了太多事,那些事让我紊乱了,但山林是需要最清静的心才能装载的。我慢慢的失去了我成长的山林宫室,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已经遗忘了那座埋葬母亲的松崖。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和哥哥在松崖上祭拜母亲呢!雪花飞舞,沾挂在哥哥的额角发梢上,崖上的老松也被雪花盖得花白,哥哥的袍子、母亲的松树、孤绝的山峦和广阔无尽的天与地、风和雪……
但现在的我,和在山上的时候又有什麽不同呢?雪从暗夜来,又归於暗夜。
影姑姑出了屋,站在我身後,她轻声地对我说,「进来吧,外头冷。」
「影姑姑,其他人都走了吗?」我抖了抖狐裘,指尖冰冷。我说,「我惹父王生气了,气得把万真堂砸了。」
影姑姑神情极平静,彷佛她早知道一切。她甚至还笑了,「这也不是头一回了。」等我进了屋,又说:柳小姐在王府的时候,漪水谢和郁斋前前後後不知道砸过了几次。」
「父王砸的吗?」
「王爷是极能按耐脾气的人,不过只要牵涉到要紧的人,就容易发怒。」影姑姑给我脱了狐裘、外衣,散开头发,让我睡上床去,她问,「王爷生气的时候,你哭了吗?」
我摇摇头。
「不怕吗?」影姑姑给我掩被。
「怕。」我想了想,却也说不出个道理。「但我不觉得该哭。」父亲的怒火燎人,但却不危险,他砸了一整个屋子,却没动我半分……父亲盛怒,但他的气焰不全然是冲着我来的,我豁然明白了。「父王是在生他自个儿的气!」
父亲在生气,他是对自己发怒!他并不是气我、恼我,他是在怨自己。我不明白为什麽父王要对自个儿生气,但这一领悟足够让我傻住了。
影姑姑赞许的点头,「是的,向来如此。」她微笑地说,「王爷今晚上一定比从前发作得更厉害。」
「为什麽?」我疑惑的问。
「新仇旧怨一起涌上来了,还能不烧起来吗?」影姑姑安抚我,「公主,别怕,王爷气气就过了,他慢慢会想通的。」
「父王怕一辈子不放我出去了。」我闭上眼睛。「他让乐年把我关在这儿。」
「过几日就会後悔了。」
「要是不後悔呢?」
「那可糟了。」影姑姑叹气,「该怎麽办才好呢,公主出不去,青王又踏不进府来。王爷横在中央阻拦着,公主就一点法子也没有了,是吧?」我睁眼看她,影姑姑语气忧愁,但脸上却没有半分烦恼的意思,她甚至嘴角含笑、眼神淘气的瞧着我。
这样的影姑姑是极少见的,我记得,在夔州季阳的时候、在对付薛曜的时候,影姑姑也曾露出过相似的神气。
「我娘要是在的话……就会给我出主意了吧?」我试探地问。
影姑姑回得密不透风。「柳小姐不在,公主就没了主意?」
「我能有什麽主意,」我往被褥里缩。「我得听父王的话。」心里酸酸的,眼眶里进了水。
影姑姑看我要哭,却也不急着劝,她想了想,只问我:「公主现在知道了,王爷和青王之间的纠纷不是一日两日可解的,是吗?」见我点头,又问,「这其中的纷纷扰扰源来何处,现在也明白了吗?」
我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懂不懂,但如果要猜……「是枭王之乱吗?」我问,「父王说过,当年永王谋反,他为了平乱不得不杀了永王,还有牵扯其中附逆的人。」
影姑姑不笑了,她严肃地审视着我,却不说一个字。
在这样的沉默中,我慢慢的有了其他的念头,那或许是影姑姑无言的引导、也许是我早想过却不愿意出口的疑惑……我推被坐起身来,原本碎碎片片的疑问,逐渐化为实实在在的语言,但那问题在脑海中旋绕,却怎麽也没办法说出口,我觉得自己彷佛浑身浸在雪水里,冻得发僵,牙齿格格的抖着响,怎麽都止不住。浑身寒到了骨子里,但心底最深处却烫得发麻,像火在烧,那热辣辣的感觉来势汹汹,一阵一阵地涌上,从心坎深处不断向上推挤。我压抑不住,张口便问:「枭王之乱,」才说出四个字,恐惧也跟着直奔而来,心扑通扑通的狂跳了一阵,我伸手抓住影姑姑,「永王,瑀的父亲──永王真的叛乱了吗?」
影姑姑被我的问题激得眼睛一亮,但瞬息即逝,她低下头去,过了好久才说,「公主这话我不能回答。」
「为什麽不能答?」我大声地问,「为什麽不?影姑姑你说给我听、你说给我听!你知道的对吧?你知道的。那些都是你经历过的不是吗……」我才缠着她问问题,一瞬间自己也哑住了。我说了什麽?我说,「那些都是你经历过的」,是啊,如果是亲眼看过听过的,又为什麽不能说?
影姑姑沉默着,一字不出,只是让着我躺下,又替我盖被。
「你不能说,」我的声音又低又弱,几乎提不起气来。「是不是因为,你所知道的,和父王所说的……不一样?影姑姑,你不是不能说,你是不敢说!」
我不知道自己说对了没有,但我明白,这就是一切乱源的中心!
微弱的灯在屋里亮着,它明明灭灭影影约约,模糊地照映着影姑姑的脸庞。影姑姑那北山人的五官平时就与我们不同,她的额、鼻很高、眼眶却特别深遂,她的脸在灯下显得特别地明暗有别,我只能看得见半边脸,另外半边却深深地藏在阴暗里──我不确定她是同意我说的,还只是觉得好笑,但影姑姑什麽也不说、什麽也不说。
过了许久,我明白,影姑姑是不会再说什麽的了。她若愿说,早在我们来到上京前、早在我们还在屺山离宫时,就原原本本的说了,但她不说,她沉默了这麽些年,即便是宫中的陛下、即便是父王,也无法再从她身上挖掘到任何的秘密了。她的沉默是一种回答,她的不回答也是一样回答,她只是拿着黑白分明的眼,这麽静静地、黯淡地瞧着我,这也是一个答案。
影姑姑缓缓开口,问得却是全然不相干的事:「公主还喜欢青王吗?」她问得很温柔。「还喜欢吗?」
我还喜欢瑀吗?还喜欢吗?这个问题我现在不敢问自己了。但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想起瑀站在雾中的样子,他站得笔直,一动也不动,彷佛浑身都是巨大的力量,能捣毁、翻腾眼见的所有一切,但他把那些力量都克制了,只是沉默地站着、站着;我想起他在招仙台上,穿着的那件玄色礼裳,他走动的时候,配剑与布料摩挲所发出的细碎、轻微的声响,那样的声音一直在提醒我,他从来都是个武将,但我却经常忘记;我说不上来他该是什麽,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武官,却也同样的,不像是个文人。他从来不是什麽,在我心里,他甚至不该是一个王、是陛下的皇子,在我心底,他就是瑀,他从一开始便是瑀。他说的,他对哥哥说,我是青王,然後对我说,我是瑀……我想起他眺望远方的模样,似乎看得很远很远,可以穿透浓雾、山水的阻隔直达天与地的尽头,他慢慢收回目光,落在我身上,他说话的声音那麽稳那麽安定,彷佛从苍穹之上缓缓落在我的心底深处,他说,你愿意到我这里来吗──你愿来吗?
我还喜欢瑀吗?那样的一个人,我怎麽能不喜欢呢?
我往影姑姑身边靠去,把脸埋在被褥里,我说,「我不想让父王伤心。」想了想,又小声地介面说,「但我要同他在一块儿。」
这两句话根本不是一回事,但说起来又同是一码子事。
我伸手入怀,摸出那块不离身的玉,捧在手上看了又看。碧玉晶莹剔透,在烛火映照下油绿的发亮。我把那玉按在脸颊上,玉暖暖的,我抬头看影姑姑,她也正瞅着我,姑姑的神色很温柔很温柔,她微笑地勾起嘴角,揽手拥住我。她的神情温柔的彷佛像案上那微弱的烛火,又像是水,她低低地说:「凡你所要的,必如愿以偿。」
影姑姑取出床头的匣子,让我把玉收好了。放下床帐,添了燃香,吹灭灯台的烛火,悄悄地退了出去。
我闭着眼睛,听见窗外朔风扫雪的声音,窗门被吹得一阵阵作响。我心里想着瑀,想着招仙台上我们说过的话,想着他握住我的手,想起哥哥即将要离开上京前往西线,军队、战争、沙漠平野和他那说不出的心伤,又想起父王眼底的疲倦和痛楚、如火般的震怒,我想起松崖上的老树,在风雪中静静地、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