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照进桃树林,毒辣已变成了妥协。从茂密的枝叶间泄露下来的,只剩下一些奇形怪状的光斑,但大多数还能瞧出树叶、枝条、嫩桃的形状,算是不失本色。
这是春天一个最普通的午後,是这片桃树林一年当中为数不多的重要日子,这是因为生长。一切看起来却很平静,只有植物学家才能看出这平静後面的疯狂。
这是植物的季节,植物从来就是这麽彬彬有礼,就算疯狂的争夺生命资源,也是如此不动声色。不像人类,得搞出凭大动静,甚至发动战争。假如能把别人踩在脚下,多少人会放过这种机会。
老天爷以他惯有的伎俩纵容他的子民,无论时间和空间,似乎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人生是这样漫长的一轮又一轮地日出日落。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应该说草木一春。人类的确是老天爷的宠儿。
假如你身处逆境,那是老天爷他老人家对你的考验。
铁的锄板迅速地铲过桃树下长满嫩草的泥土,小草在金属的锋利面前,永远不堪一击。
很快,锄板铲到了桃树林的尽头,那里紧临一条小道,道旁就是这片桃树林。
在桃树挂果的时节,桃树林的主人显然不愿意别人从小道上走过的时候,一伸手就能不劳而获,所以精明地留出了一小块空地。
这块小小的空地上正长着一棵红杜鹃。作为一棵杜鹃来讲,它显然无比幸运,因为压根儿就瞧不出它是今年从地里拱出来的小东西,也就是说,它肯定不止一次躲过锄板的锋利,但是它同时又生长在桃树林远比外面肥沃的土壤里,这就是这棵杜鹃的幸运所在。
野地里到处都是这种低矮的灌木,春天一到,就自作多情的用它火红的花瓣装点山野的每个角落,就像天边燃烧的云霞。
眼下,漫山遍野的红杜鹃早已开败,果树林里的这棵还在枝头上举着一朵,宛若一个小小的朝天喇叭。
铁的锄板铲到这棵杜鹃跟前,果然就停住了。锄板的主人把自己蹲得跟杜鹃一般高,长满茧子的手轻轻拂过红色的花瓣,小小的朝天喇叭彷佛感觉到了不安,一阵悸动。
锄地的人叫柳香梅,是双桥市临水镇柳林乡柳瑞全的闺女。
「好吧,你就长在这里好了,没有人会伤害你!」
说话间,锄板轻柔地绕过杜鹃树,往前一步,这回不是铲草,而是开挖。但这是春天,离收成时光还远得很,地里除了泥蛋子,能结出什麽来?
挖地的人轻车熟路,嘿地一声,一个塑胶包儿随锄板掀出,彷佛泥蛋子结出的一个怪胎。
现在,锄头早已被扔掉,执锄的双手捧起塑胶包,扒拉开塑胶外皮,露在外头的是一本高中英语课本,五成新。这实在不是什麽宝贝,更非文物,让它出土的这个主儿显然也没有把它当宝贝。只是一本书而已。
这本书很快就派上了用场。锄板儿被冷落在一边。
「Ihaveclimbedthathillmanyatime.」(我已用了一点时间爬那座小山。)
柳香梅随意倚着一棵桃树,很快读出声来——一口只有她自己听得懂的「鸟语」。
鸟语是柳林村人对英语的创造性命名,以彰显承载华夏五千年文明的汉语地位。
「香梅,回家了!」桃树林深处,柳瑞全荷把锄头,慢悠悠的走出来
。这是个中年汉子,你会精诧于这个乡下汉子的一张脸,因为精明和忠厚是如此和谐共存于这张脸上。
「爹,再等一会儿,我看完这篇就走。」
「咦?你还有英语书,不是都被你娘烧了麽?」
「我这叫狡兔三窟!而且娘烧掉的都是初中课本,我眼下已经读高中的课本了。」
当爹一听,笑得那个叫响,「狡兔!香梅,爹还真希望你是只狡兔,可惜你不是!」
「爹,难道你觉得狡兔比我好!」
「爹不是这个意思,怎麽说呢!女儿,你要是有狡兔的那股机灵劲儿就好了!」
「说来说去,爹,你不就是嫌我憨吗?」
当爹的就嘿嘿笑着站在桃树下,等她的女儿把英语读完。然後又瞧着女儿把书包好,埋进泥土里。
「这样就不怕被风吹雨淋了!」柳香梅这麽解释。
「爹还以为你想让地里长出学问来!」
「爹,我不是想长学问,我只是喜欢英语!」
「喜欢什麽不好,哪怕是唱歌跳舞也比这个强!」柳瑞全苦笑,「香梅,你晓得人家背地里说什麽?」
「怎不晓得?出洋相呗!」
「也不能全怪你娘烧你的书!」
「我没怪娘烧我的书,只能怪我自已是个憨女!」女儿回答得这样直爽,倒让那个当爹的措手不及。
憨女——难道她觉得这是个多麽尊贵的封号。
「吃饭,吃饭!他爹,承轩,都来吃饭了!」郑月芳两手端着一钵汤,一边怎呼着嗓门叫唤。
「他爹」叫柳瑞全,柳承轩是他和郑月芳的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叫柳香梅。一、二、三、四,这个家庭的四口人这会儿已经全部登场,当然,这是一个货真价实,并如假包换的家庭,非舞台布景。所以,该吃吃,该喝喝,无需半点不自在。「家」字不就是屋檐下面一只「豕」。
「娘,我来盛饭!」柳香梅永远对食物保持着超级的热情。不幸,她娘郑月芳不得不伦这种热情的压迫者。
「香梅,又是你!」郑月芳的口气像是抓着一个惯犯,「又是你第一个坐饭桌上。大姑娘家,就不会矜持些。且不说你一个憨女,又胖成这样。往後找了婆家,也这麽饿死鬼投胎似的……」
柳香梅对母亲的唠叨有足够的抵抗力,已经练成刀枪不入之功,可以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趁着郑月芳眼错不见,这肥妞已经成功使出二指禅,两块红烧肉应声落肚。
待郑月芳摆好汤钵,才发现满满一碗红烧肉,已然残缺一角,女儿还意犹未尽地叭嗒嘴。
「你……」郑月芳气结。倒不是心疼红烧肉,虽然据说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拿红烧肉「打牙祭」,但眼下的日子,红烧肉早已轮为家常菜。郑月芳着急的是女儿的身材,这两块红烧肉下肚,不知肥妞的体积又要增加多少立方。
「我叫你吃,我叫你吃……」郑月芳就像个变态的母亲,端起饭桌上柳香梅给自己盛的那碗饭,一下子倒进锅里三分之二,「听着,你今晚就吃这小半碗。再不减肥,真要变成老姑娘老死在家里,有你後悔的一天。」
这一家的另两个成员这会儿一前一後,也上了饭桌。柳承轩见姐姐无限委屈地扒拉小半碗饭,虽然无比同情,却爱莫能助,顶多做个鬼脸以示安慰。
柳瑞全瞧一眼婆娘,再瞧一眼女儿,无可奈何,埋头吃饭。
在这个家,郑月芳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当仁不让的领导者。别的大事不论,至少,在香梅减肥这件事情上,柳瑞全和柳承轩都投了支持票的。
柳香梅小半碗饭一眨眼就收入腹中,刚想多吃点菜找补,郑月芳就像地主婆轮回转世,施虐物件是视为眼中钉目中刺的「童养媳」。郑月芳辟手夺了女儿的筷子,「够了,香梅,再吃进去,就要变成大号水桶了!」
「娘,我还没吃饱呐!」
「由得你吃饱?由得你吃饱还用得着让你减肥!」郑月芳瞪眼,柳眉倒竖。
「你自己怎麽不减肥,你也不瘦!」柳香梅小声嘟囔,乍着胆子挑战母亲的权威。
嘁!憨女居然跟母亲比!难道郑月芳也像她这般愁嫁。
郑月芳少不得苦口婆心,要让女儿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眼下,最头疼的莫过於找不着婆家,一个又肥又憨的女人,谁要?所以,当务之急,除了减肥,还是减肥!
柳香梅这一晚,就以小半碗饭米饭敷衍她那好得出奇的胃口。可惜憨女牙齿功力没有跟胃口成正比,若不然,吞下盛饭的碗说不定能抵饿。
没两个小时,憨女去了一趟卫生间,肚子便开始唱空城计。
柳香梅不是不知道自己胖,也不是不想减肥。但是她的胃口不知要比减肥的意志强大多少倍,肚子一咕噜咕噜,减肥的事儿马上跑到瓜哇国——先找吃的要紧。
古人云,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在柳香梅这儿,是失节事小,饿死事大。憨女这麽大一垛肉,想失节只怕都没人有兴趣的。但是真要饿死,可是超级物质加精神损失,这样胖的一个人竟然饿死,叫别人还怎麽活,要是给国外众多媒体狗仔知道,经那狗嘴一喧染,不知要给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抹上多大的一块污点。
柳香梅开了房门,探头探脑。老天爷保佑,电视播出的是《大长今》,郑月芳正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柳香梅猫着腰,趁着一点惨白的月光,潜进厨房找吃的,她甚至不敢开灯。
想来郑月芳确家有饿死女儿的心思。偌大个厨房,除了地上躺着一个生红薯,再没有别的可以裹腹的东西。憨女的目标,原本是晚饭时还剩下的半碗红烧肉。
所谓饥不择食,生红薯就生红薯吧。柳香梅麻利地给生红薯削了皮,像只硕鼠般,准备把食物拖回自己的窝里去慢慢享受。
「啪!」厨房里灯光骤亮。柳香梅吓得差点把小命给交待了。
开灯的是柳瑞全。
娘要饿死自己,爹要吓死自己,呜呜,柳香梅只能叹自己命苦。
柳瑞全看着香梅手上抱的大红薯,还有什麽不明白的。
「生吃红薯会拉肚子的!」
「可是我饿得受不了,前心贴後背!」柳香梅用了一个非常不合适的短语形容自己的饥饿。她这块头,就算饿死,前心跟後背的距离只怕也是正常人体的最大值。
「好吧,你等等!」
一转眼,柳瑞全捧出半碗红烧肉——正是柳香梅念念不忘之物。憨女顿时两眼放光。
「哪来的。太好了,爹,娘不会怪你吧?」
「你娘藏卧室里了!」柳瑞全笑得有点尴尬。把剩菜藏进卧室,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他的婆娘是个进食行为异常的精神障碍窜者。天可怜见,这母女俩都不容易。
柳瑞全其实也是左右为难,他自然也想有个身材窈窕玲珑的女儿,却更不忍心眼瞧着女儿挨饿。郑月芳对女儿施行的减肥之策,也多半功馈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