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香梅上学上到二年级。二年级的语文书里有一篇是《温暖》,写的是周总理握了一位清洁工人的手,让这个清洁工人在深秋的早晨感到了温暖。
那天,老师让她的同行来听她的这节课,教室里济济一堂,听课的老师多过听课的学生。
教完课文,老师照例要问学生从中学会了什麽。问完便拿眼瞄几个尖子生,盼着尖子生给老师长脸呢!
柳金叶果然就高高地把手举到老师鼻根儿下,被叫起来回答的时候,声儿又响又脆,答案是她要向周总理学习,把温暖送到清洁工人的手中。
多可爱的孩子!
再问别的同学也是这样想的吗?
学生也都被训练得无比乖巧,张嘴说的都是柳金叶这个答案的无数种不同版本。当然这背後离不开老师的劳苦功高——她得绞尽多少脑汁,才能把一句话琢磨出这许多种说法,然後再一一安置于学生的脑中,就像表演之前不厌其烦的彩排。
至於柳香梅,拜托,她最好自生自灭。
这是一节多麽成功的公开课。老师当然也更有理由让别人相信她教出来的学生,个个国家栋梁。
问到最後,偏偏憨女子柳香梅犹犹犹疑疑地举了手。这孩子没眼色,老师几次有意忽略,她的小手儿就是固执地举成一面旗,当着众多听课同行的面,老师自然不好意思做得太过头。
要真对这只一直举着的手来个视而不见,就相当於授人以柄。
「这个同学的这只手,算是意料之外的吧!」人家即便当面不这麽说,但架不住背後这麽意论。上公开课,本质上跟演戏没什麽不同,最重要的事是要防穿帮。只不过,公开课上的观从可能要更精明,更难伺侯。
「好吧,柳香梅同学,你也说说你的想法。」老师有意加重「也」和「想法」的语气。一个憨女,她能有什麽想法!
憨女站起来,声儿里透着小心:「老师,我想跟清洁工人学习!」
「为什麽,柳香梅,难道你觉得清洁工人比周总理好吗?」
「不是……老师,我……我……当不来的……周总理,我想……当个……清洁……清洁工人。」柳香梅被老师这麽一反问,慌了手脚,好好儿一句话结巴得支离破碎,越发反衬她憨得不轻。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好吧,柳香梅同学,你就当清洁工人好了。不过,当清洁工人得每天扫地、做卫生,你做得到吗?」
「我……我会……做得到。」憨女不会瞧脸色,更不会听话中之话,瞧老师脸上泛起了笑,心眼儿一松,怯生生憋出了句囫囵话。
来听课的老师来自四乡八里的学校。柳香梅自小儿块头就大过同龄人,体积的优势就是更容易在别人脑中占据一席之地。这一节课上完,加上老师带着解释之意的卖力宣扬,更让人想忘掉都难。都知道柳林小学这个胖得离谱的女生脑子不灵醒,只怕憨得不轻。
憨女柳香梅的名声就这样不胫而走,算是这四乡八里一个小名人。
憨女倒是说到做到,公开课上跟老师说一声会做得到,真个儿就当起了学校义务清洁工。
外省女人郑月芳等女儿当了半年的学校义务清洁工,才知道这事儿。憨丫头在家里一声不吭,还是隔壁屋柳金叶说开了。
那天,郑月芳早晨起晚了,早饭便也跟着晚,全家人吃饭的功夫,柳金叶就来敲门了,奉的是老师的旨意,让柳香梅快点儿去学校开教室门。
郑月芳转身问女儿:「咱家离学校又不近,你干什麽还要掌管班级钥匙哩,看耽搁别人读书。」
「婶,香梅不是掌管班级钥匙,老师是为了让她搞卫生方便才把钥匙给她。」
「难道老师要香梅天天搞卫生。」
「不是老师要香梅天天搞卫生,是香梅自个儿要当清洁工人。」柳金叶回答得乾脆俐落,小嘴儿劈里啪啦,又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说得头头是道,像个小人精。
反倒是当事者柳香梅,笨口掘舌,娘问她为什麽要当清洁工人,翻来覆去只会说她当不来周总理。
「娘也没要你当周总理,你为什麽不想着当个老师,当个医生。怎就喜欢当清洁工人呢?」
又问柳金叶长大了想当什麽,小人精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就是想当演员,想当明星。
明星跟清洁工人,同是女儿,高下可就分晓了。直把外省女人郑月芳气得,饭也不吃了,拉着女儿就去学校找老师。
柳香梅被死劲儿扯着,一路趔趋到学校。班主任还没到校,就那麽直接扯进了校长办公室。
「我说,欺负人也不是这麽个欺负法。」郑月芳一开口就上纲上线,「合着我年年往你这儿交学费,就是让我女儿来学扫地?」
「大婶,你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到底是个什麽事。」校长挺年轻,不论口才还是体形,都不是这女人的对手。当然,他要跟人家论学识,
肯定占上风,可惜,瞧这女人一幅撒泼架式,论学识还不是对牛弹琴。
「你是校长,倒问我是个什麽事?」郑月芳先给校长定个赎职之罪,至少,也算失察。「你说,你这学校几百个学生,瞧着我女儿是个软柿子,天天让她当值日生。一天两天也就罢了,轮着了,那自然是该当的。这天天做值日,你倒是开工钱呀!你这学校大门口,齐人高的字——为人师表,教书育人,我瞧着可不是这样啊。难道你这学校专门培养清洁工……」
「有这等事?」这女人的撒泼本事了得,话也越说越难听,校长连连忙打断她的话头。
「我吃饱了撑的,一大早凭空来寻你晦气不成。」
「好吧,大婶,你稍安勿躁,这事儿,我得问问你女儿的班主任。」校长并非装糊涂,他的确是失察。
那当儿,校长办公室外头,探头探脑,早就挤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学生。乡下孩子,没见过多少世面,校长和家长吵架便是个大阵仗,至少,叫阵的双方,都是个「长」麽。
听校长说『我得问问你女儿的班主任』,早就有一个柳香梅班上的调皮男生高举着手,嚷道:「我去叫班主任!」,话没说完,人已哧溜一下跑远了——当个大阵仗之中的传令兵,该是件多麽光荣的事!
柳香梅的班主任就是那天上公开课的语文老师,她的单车刚刚进校门口,就见本班一个调皮捣蛋鬼打横里窜出,截住了自己的车子。学生如此忤逆犯上,还是第一次。班主任刚开张嘴教训。这调皮鬼却是拿了鸡毛当令箭:「老师,校长说请你去他办公室。」
「什麽事?」
「就是柳香梅的娘来了,跟校长吵架呢!」
班主任听闻憨女的母亲找到学校里跟校长吵架,心里已明白了十之八九。支了单车,拔腿往校长办公室去的这当儿,早打好了腹稿。
校长这一方来了个援军,况且也是个骂阵中的巾帼。形势顿时发生逆转。当着这许多长见识的学生的面,班主任的撒的泼当然要艺术得多。
话儿一句句,含沙射影儿,当然只有对方骂友才听得懂。
「哟,我正寻思着给香梅评个『劳动标兵』来着。」
「劳动标兵留着给你自个吧,我女儿可不是来给别人当义务清洁工。」
「要说义务清洁工,这可是你女儿的志向。」
「你说什麽——志向?你可真厉害,好好儿的学生,你教他们立志当清洁工。」
「用得着教,要说你家香梅,别的是不行,当清洁工,可是个天才,横竖搞卫生不需要脑子。我总不好埋没人才!」
郑月芳恨不得撕了这女人的嘴。刚才你来我往这几个回合,她心智并不愚蠢,怎会不明白自己是遇着了高人——人家根本用不得胡搅蛮缠,正是所谓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招招都是撒泼高手的看家本领,难为她修炼得炉火纯青,想来是不枉当一个人民教师,练了几十。
班主任一句句一声声,只是拿着香梅的憨来说事儿,算是捏住了郑月芳的软肋。你怨天怨地都怨不着,要怨,只能怨自己的女儿「憨」,憨女愿意当义务清洁工,人家老师跟她又不沾亲带故,还能不顺水推舟。
这一场大阵仗,结果是郑月芳乘兴而来,败兴而回。自家憨女还当着人家的学生,这才叫憋气。
那天的情景,是柳香梅一辈子不愿再提起的痛。反过来,柳金叶倒是把这事儿当戏唱一样,时时得提起来说说,一说就是柳香梅是当清洁工的天才。这麽说了几回,又加上一句「天生的一个扶不起的刘阿斗,还想赖上老师?」。多此一句,就像文章里的画龙点睛之笔,只是行文大有抄袭之嫌,明眼人能一眼看出是经其母柳六娘润色的,要不,一个小丫头,她懂得刘阿斗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