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跃在树梢上,足不沾尘,如影一般的男子融在夜色中,迅速奔向曳甲关副将的偏邸。
莫名的不悦。
不知怎麽,这两年来他越来越不想见到那个人。他知道,假如世上没有那个人,就不需要自己的存在;他知道,自己从被捡回来到最後的目的,都只为了当那个人手里一枚号令自如的棋。
他是贤帝御口钦封的影侍:从六年前就只为那个人而活、为那个人而苦练所有暗杀术、为那个人做所有他不能亲自出手的事。
为了那个人,他一定得是武尉营里最突出的杀手;否则只有被诛杀一途──因为对皇帝想要策立的太子而言,没有用的影侍随时可以换。
武尉营,表面上是大隐训练宫廷近卫之处,其实主要受的命令是暗杀或构陷。
此营直接受皇命所控,杀的害的却不是普通人,而是皇帝不肯用、表面上又不能擅动的臣;有时候,也会有些毋须流血的特别任务,但除了受命者之外,任务内容其余人等一概不知。
这个地方,还藏着皇室的一个大秘密。
大隐朝的帝王不见得会预先册封太子,但必然会先替自己内心属意的皇子选出年龄相仿的影侍,暗中赐予。
六年前,他雀屏中选。
还记得当时十二岁的自己,已是同一批孩子里武艺最强的一个。那天,营主喝令一百多名十二、三岁的孩子,按照武艺高低排序跪下,他当然在列伍中的第一。有一个声音尖锐得叫人讨厌、面上无髯无须,穿着内侍服色的人和营主搭讪着走进,一见他的脸,便露出惊喜的神情。
那人端详他的脸,秤斤论两似的,他并不喜欢,但他知道自己得一直保持神色漠然。然後,那人一把扯开他的腰带,开始审视他一丝刀疤也无的身体,然後啧啧称奇。
「太像了……真像。竟连这淡淡的性子,也像!营主,你说这孩子是此间最好的一个,可当真?怎能一点创口也无?」
「是,这孩子从无败绩,也不能容许别人在他身上留下伤口。我辈毕生效忠大隐,在皇上面前怎能说谎!」营主看着他的眼神,有期勉、有自豪、还有更多骄傲。
於是,他被换过衣物,押到他们向来不得擅入的武尉营大殿。
堂上有个不怒而威的声音:「艾公公,把他的头抬起来。」
殿上的人相隔极远,但他至今还记得对方如电的眼神,一股经由杀戮训练而来的敏觉,让抬起头的他,背颈寒毛直竖。
那人,一身肉眼看不见的血腥。
然後,堂上人只是一颔首,声色冷沉:「可以了。你带上此人去月峰,向他暗中传朕旨意。龙家,朕是铁了心要灭;你告诉他,龙家的小女娃,还有这个影侍,他只能留下一个!」
「是!但若皇子不要影侍,这……如何是好?」那个叫做艾公公的,对堂上人极是恭敬。
堂上人一声轻笑。
「他是朕的儿子,朕怎会不了解?为了这个位子,他受的苦这样多,能甘心放手?」
一席话,他听得似懂非懂。他只知道,自己将见到的人,就是未来的天子。
***
没有人不要权势的吧?
一开始,他不知道那个「龙家的小女娃」是谁,而皇子虽对艾公公不假辞色,却果然把他留在了半月宫。
然後,皇子把他带到了一个白胡子老道面前,说了一番他听不懂的话。
「师父。我要在他身上同时落噬血符和附魂符。」
「皇上赐你影侍?」白胡子老道的声音,有他很少听到的慈爱,还有不忍。
「是。」皇子露出讽刺的一笑:「我留他下来,便是为此术。」
「此术若用真人炼化,威力自然大增,倘若成功,你如虎添翼,但阴德必定大损,此後两人荣辱与共;但此术不成,你和他两条人命,我至多只能救下一个!可想清楚了?」
「承恩再清楚不过。」
昏迷前,他最後的印象便是皇子冷冷的蓝眼。没有迷香,亦没有重击,他却沉沉睡去,至今不知是何妖法。
醒来时,他和皇子竟并排睡在一张床上。他动不了,但觉有许多不是自己的记忆纷纷扰扰,霸道而汹涌地侵入脑中──莫名的,他知道了龙家女娃是谁,也知道了,胸口即使没有伤,心也会自己找到地方痛起来。
莫名的,皇子对他而言不再是主子,也不再无关紧要,反而隐约生出些亲切。
「小……灩儿。」他低喃。
「对。是小灩儿。我知道你以前过得很苦,没有什麽牵挂,但从今以後,你和我有一样的牵挂。」
皇子醒了,极其虚弱疲惫的笑,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是全然倨傲冷淡,竟似带有一点血脉相连的手足之情。
「你挺过来了,很好。」
皇子醒来略一动,他这才发现,皇子的右腕和自己的左腕被纱布缠在一起,他抨动有力的脉搏和自己的脉动相连,相连处有伤口,热血恣意窜动。
他的身体里,流进皇子的血;皇子的身体里,有他的血。
「你有没有名字?」
「没有。」孤儿杀手,哪来名姓?
「你身上烙了我内心的影,今後,你就是烙影。我可以给你你所想要的一切,但你的生命,再也离不开我。我可以完全相信你,也请你全然信我。」
***
议事厅就在眼前。而那个六年来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也在。
「烙影,你这次确实办得乾净俐落。诛了獠人朝中一个智士,我大隐就少一个威胁!」
那张和自己十分相似,只是比自己更美了些的面容上,扬起一笑。在共享私密记忆的烙影面前,蓝承恩并不隐藏自己。
「是。」或许,这些年来他的不耐,就是来自那双美丽蓝眸中藏的许多谋略策划吧?
眼前的人拚命使计,踩着无数血腥往上爬,完全也没有再提到那名女子,但却别扭地时时刻刻挂在心里思念;皇子的爱恋影响了他,自己对那个其实并未谋面的女子越来越在意,以致流连伎馆、无头苍蝇一般地找寻,换来一次又一次、日益强烈的失望。
「怎麽?闷闷不乐。」
「没有。」
有。
他不解,想要的东西难道不该亲手拥抱,然後用心呵护?从皇子选择了影侍的那一刻开始,不就已放弃了她?怎能心里对她恋恋不忘?
鱼与熊掌,真能得兼?还是他在逃避、在犹豫?无论是哪一种,他都瞧不起。
所以,自他两年前开始上伎馆寻找名字发音似「灩」的女子後,执着的念就牢牢紮了根。
或许是从小让他在意的事物太少,一旦有了私欲,便如斯深邃。
第一次,他有深深渴求的东西,而那样事物,他确定蓝承恩不会肯给,也给不起。
第一次,他恼恨那个赐他名字、让他重生、给他执念的人。为什麽要给他一个无法断绝的念?
「算了,你不肯说也罢。明日辰时赴京,你和我回去,替我办一件事。」
「任务?」
「是。对你而言,易如反掌。」
蓝承恩轻抚颈上缺了一半的玉锁,似乎陷入沉思。
烙影只觉浓浓的思念袭来,蓝承恩心中的人儿映入他心底,可惜仅止於一个模糊的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