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雨城.永远的艾琳娜
InsearchofElena
春天下过的雨,在冬天,也静静洒在深邃辽阔的巨大湖泊之上。
少年时代,像是晴空中的云雾水气,曾经在燠热湛蓝的天空下,偶尔停留在地面上,有时是一汪小小的水潭,有时是一注暂时晶莹的活水。
说它是「暂时」的,还真是贴切,是形容少年时代的绝佳形容词,曾经那麽深刻而清晰地存在着,却像是午後自由悠哉的风筝,总有一天,也要离开地球,向不可知的天空飞去。
你以为它是飞向更高更远的天际,但是它的最终命运,总也只能坠落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地里。
但是它却在某一个时刻,经由人间的奇特物理现象,早已成了永恒。
不信?
像风筝一样的,你的我的少年时代,曾经在某一个属於缘份的偶然刹那间,走过一汪小小的水潭。
映在水潭中的,是那也许愁苦,彷佛有负担的少年面容。
但那同时却也是人世间最富光泽,最青春的面容。
风筝远逝,年少已走。
然而,年轻的面容却早已留在水分子之中。
那是一氢双氧,分子键结角107度的神秘之水。
每个水分子之中,藏着你年轻时代的少年纯真。
天气变幻,温度昇高,小水潭总有一天还是要蒸发,而後乾涸。
水分子幻化为蒸气,每个小小分子中却藏有一个年少的你。升上天空,升进空气,随着气流升入九天,遨游天际。
有些变成云,白晰清爽,优雅地在高空俯看逐渐变老变俗伧的你。
有些变成霞,色彩光艳纷亮地展现华美的身段,帮助你培养出浪漫的氛围,也许顺利骗上身旁的她,晚上便点点头,同意和你上床。
有些运气坏一些,身体变重了点儿,再次坠下凡间变成雨,滴落在乡村、滴落在田野,也滴落在雨城的湖边、大海边。
天气变晴,有些雨又变成了小水潭,水分子的间隙仍然有着少年的身形倒影。
就这样,循环不息,永远不会停止。
也不管你会不会伤心,会不会苍老。
很久很久以前,有好几个少年仍然年少。
那时候的雨城早就开始了雨季,太平洋近亚洲的亚热带小岛,也下起了绵绵的梅雨。
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女孩名叫艾琳娜。
很久很久以前,在美国田纳西州的平野之上,也有过一间小小的,名字叫做「圣芳济」的天主教堂。
小教堂的规模虽然不大,但是教众却都是宛如聆听直销演讲听众一般虔诚的天主教徒。除了每天祈祷,每周读经、上教堂之外,女姓教众们还组了一个唱诗班。
聚会的日子,是每周六晚上的七点半。
七十年代的某个周末里,按例要举行唱诗班的练习,在名单上,预定有二十四名诗班成员会出现。
诗班成员们风雨无阻的热诚,是早经肯定、无庸置疑的,对於这一点,成员们颇感自豪,因为她们曾经创下在冰天雪地的情况下,仍然大部分出席的伟大纪录。
可是,七十年代的那个周末夜晚,却发生了奇妙的事。
二十四名诗班成员,从下午开始便纷纷出现状况,有人突然间腹痛如绞,无法开车,有人的妈妈突然晕厥过去,怎麽救也救不醒。
更有趣的是,有人则是房间的锁突然出了问题,怎麽也出不了门,还有一对母女总算顺利启程,却在去教堂的途中出了小车祸,对方又是个缠夹不休的人,不顾她们频频看表,还是拼了老命缠住她们。
因此,史无前例地,在七点三十分,原订的练习时刻到了的时候,「圣芳济」教堂前面连一个人也没有,二十四个人很巧地都在赴约前发生状况不一的小问题,居然没有一个人准时到达。
更重要的是,圣芳济教堂是座历史悠久的建筑,也许是因为煤气管线老旧的缘故吧?周六当天晚上七点三十四分,教堂下方发生了猛烈的煤气大爆炸,将整座教堂夷为平地。
听说,那对出了小车祸的母女抵达的时候,远远还看得见冲天的火光。
本来应该是场血肉横飞的惨剧,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人死伤。
因为爆炸发生的时候,教堂里根本连一个人也没有。
「这件事,在机率学的研究史上是很有名的一个事件,」在西雅图的伤心酒吧里,我的朋友凯文先生摇着手上的曼哈坦onrock,冰块发出叮叮叮的悦耳声响。「基本上,要二十四个人全部不出席,是很不可能的事,说是二十四个,其实平时那个诗班的成员有三十多个人,平时出席人数最少也有二十多个,因为就像前面说过的,她们都是非常虔诚的天主教徒。」
「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席,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啊!」我站在酒吧的後方,随口这样对他说道。凯文先生是个无可救药的唯物论者,受过蛮多年的科学教育,对於不是科学范畴的东西,一律采取嗤之以鼻的态度。
「这种事可不能这样讲,」凯文先生摇摇头。「以事实来反推整件事的本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做法,唯有推演出一套可以适用的法则,或是找出真正的规律,才算是真正解答出一个事件的答案。」
「那也就是说,」我耸耸肩,笑着说道。「如果科学上的推论告诉你,说黄蜂的翅膀在理论上是无法支撑它自身的重量,无法飞行。所以,即使是真的看见了黄蜂在你的眼前飞翔,也绝对不是事实,对吗?」
凯文先生瞪了我一眼,彷佛想要说些什麽,却又闭上嘴没说。
「就好像古代希腊数学家的二一定理……」我有些得意地这样说道。像这样的理论辩证,是我们常常闲着没事斗嘴的模式,凯文先生虽然在学理和智能方面占着上风,但是有时我也能靠这样的强辩歪理说得他哑口无言。「一根箭要射中目标,得要通过弓箭和目标物中间一半的距离,而要通过这样的一半距离,却又要通过一半的一半:二分之一的距离,以此类推,这支箭就要通过无数个『一半』,对不对?」
「对。」凯文先生简短地点点头。
「按照数学的理论,这样的『一半』有无穷尽个,因此,理论上那支箭永远不会到达终点,因为它得通过无穷尽的『一半』,但是就因为它是无穷尽,所以它永远无法到达终点,对不对?」
「对。」
「但是,箭还是『咻』的一声到达了终点,射中了目标,而黄蜂还是依然不理会我们,千百万年来,还是快快乐乐地在天空里飞翔,不是吗?」我带点胜利的笑容这样对凯文先生说道。「因此,理论不可信,事实最重要。这就是我的结论。」
原先,我以为凯文先生先生会反唇相讥的,但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开口,只是沉静地想了一会,才悠然地开口说话。
「或许,这世界上还有什麽东西藏在深沉的远方,影响着我们的生活与生命,却不让我们得知吧?」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小酒吧内低沉而阴郁。「也许在这个世上某个遥远的地方,正在不停地发生着一件一件小小的事,却跨过遥远的空间直接影响着我们。」
我默然地点点头,方才那种辩论占上风的喜悦早已经忘记,开始认真地想着凯文先生的话。
这样的话,其实他已经说过几次。
在那一个年代里,学术界已经开始悄悄盛行所谓的「混沌」理论,书看得很多的凯文先生早已经接触过这样的学问,也和我说过那麽几次。
一只蝴蝶在北京悄悄搧了翅膀,扬起一阵微风。
这样的微风,却可能引动广场上的一道气流。
气流过处,可能吹下一片落叶。
如果像这样一直的连锁反应下去,最後,很可能在纽约会出现一场猛烈的暴风雪,而这样猛烈的风雪,起因却很可能只是地球另一端,一只蝴蝶的翅膀搧了阵小小的微风。
「很多理所当然的事,我们自以为弄懂了它的原因,但是真正的理由却藏在遥远某个地方的一个角落,」凯文先生静静地说道。
「也许只是因为东非草原上的羚鹿轻轻地跺了跺脚,也可能只是西伯利亚冻原上冒出了一株小草的新芽。」他抬起眼来,眼神中有着小小火炬般的执着光芒。「人世中所有事物也许就是这样,每个小小环节环环相扣,彼此疏离,又彼此紧紧相连。
中西部小教堂那二十四个能够幸免於难,也许不过是因为亚马逊河的雨林中悄悄开了朵小花。
黄蜂能够在天空中飞翔,或许不过是造物者在设计程式时不小心弄出了一只小小的虫(注:BUG,为电脑专用语,意指程式设计的瑕疵)。
而二一定理说不定是个绝对的真理,只不过是那支箭在无穷尽的穿越中出现了个小小的变异,引起连锁反应,才会将二一定理的完美性破坏,让箭射到了终点。」
「是吗?」我有点疑惑地摇摇头。「那如果箭在穿越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出现变异呢?难道它就会真的一直抵达不到终点吗?真的会出现『永远到达不了的箭』吗?」
「当然,」凯文先生煞有介事地盯着我看。「如果出现了这样的完美平衡,出现的就是四度空间现象,就像这样……」
说着说着,凯文先生拎起一枚橄榄,轻轻地向酒吧里的小铜钟丢过去。
「……如果出现了二一定理中的完美状态,这枚橄榄就永远不会到达终点,它会进入无穷无尽的二分之一空间,而在我们的眼中,它就会永远消失了踪影……」
可是,就如同你我所知的,那枚橄榄当然没有消失在凯文先生所描述的,那种完美的二一空间之中,只是准确地「当」一声击中小铜钟,让整个宁静的伤心酒吧顿时漾满了低沉的金属交鸣声响。
我们两人就静静地保持着原来的动作,聆听酒吧里缥缈的沉静钟声。
良久,凯文先生才低低地说道。
「放首歌来听吧!」凯文先生的声音有着某种陷入迷蒙空间的格调。「听那首『永远的艾琳娜』。」
这卷「永远的艾琳娜」我们也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录音带播放之前,有一个小小的沈默空档,虽然只有几秒的时间,但是不晓得为什麽,每次放这卷录音带,总会让我和凯文先生一致地沉默下来,并且,像是同时陷入了一场极度奇特的幻梦之中。
至於什麽时候会醒来,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春天的云,晶亮而白皙,你的笑容,在我心头开了一朵小小的莫尔斯徒小白花……
我是微风中的风信鸡,只为你的身影转动……
风那麽轻,你的笑那麽柔,我的心,随着你的身影在夏夜里飞舞……
不要说,永远不要爱上别人,我最亲爱的艾琳娜,我最永远的艾琳娜……
我为你的承诺感动,但我却愿为你的幸福而牺牲……
爱我的你,可不可以,也爱我的歌?而如果你的心扉再度为谁开启,请你,将我的歌送给他……
我的歌,记得送给他,永远的艾琳娜……」
第一次听见「永远的艾琳娜」这首歌,是在我的朋友渡边先生的小公寓里。
当时窗外的天空没有春风,有的只是圣诞节将至的浓重风雪。
关於我的朋友渡边先生,凭良心说我对他的了解是并不深。来自日本,一个名叫「厚木」的城市,年纪大约二十岁,来美国是为了念大学,因为语文程度还不行,所以没能立刻入学,因此我们才会语言训练学校里认识,成了还算熟的朋友。
但是我真的对渡边的了解并不深,也许因为他是个温和不多话的人,也可能是因为语言的隔阖。
不过更可能的原因是,我和渡边相处的日子并不长,在他的公寓听完「永远的艾琳娜」的第三天,圣诞节前不久的某一天下午,渡边就死於一场西雅图市中心的离奇车祸。
渡边的父母远从日本前来料理他的丧事,却发现他生前曾经在日记本里写下,说着这样的话。
「……那个人不知道为什麽,非常非常喜欢这卷录音带,因此如果有机会的话,应该把带子送给他。」
从日记中的前後文看来,文字中所谓的「那个人」指的就是我,因此在渡边的丧礼过後不久,他的父母亲就通知我,从此这卷「永远的艾琳娜」就成了我的东西,一开始的时候我不常听,因为我对西班牙文一点也不了解,至於渡边为什麽会有着「他非常喜欢这卷录音带」的错觉,自然也成了另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但是这卷录音带的来历及背景,却在几年之後,很神秘地在一个寂静的午後出现。
那天下午,中国城的街上有点冷清,在西雅图的夏天里,这是有点少见情形。街道上少了来来往往的东方脸孔,阳光照射下的街角倒有点慵懒的南美洲格调,彷佛什麽东西都带着几丝睡意似的。
那天下午我和凯文先生都在,我在酒吧後方准备晚上调酒的材料,凯文先生则啜着曼哈坦加冰,一边看着「盐铁论」。
不知为了什麽缘故,那天我莫名其妙地带了「永远的艾琳娜」录音带,顺手就把它放在卡拉OK机里,唱着悠扬的西班牙情歌。
然後,伤心酒吧的门「呀」的一声打开,走进来一个脸上露出茫然神情的家伙,而在他的眼睛深处彷佛闪着热切的光芒,不过也像是一付准备要嚎啕大哭的模样。
後来我们才知道,这个莽莽撞撞闯进来的男人原来便是这卷「永远艾琳娜」的原始拥有者,这个身量高瘦的家伙我和凯文先生都称呼他为「录音带男人」,当然他应该是有个本名的,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许也说过,但是後来却没有什麽人记得住。
录音带男人来自芝加哥,在不久前才搬到了西雅图,他与我的朋友渡边信二雄曾经在芝加哥见过面,当年他将录音带借给了渡边,却辗转地让渡边带来了西雅图,在渡边过世後却又到了我的手上。据他说,我手上的这卷带子是拷贝带,原版的那卷带子已经坏掉,早就在这个世上消失了踪影。
但是死去的母带,却以这样奇妙的方式仍然在我们这个荒谬的人间存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