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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的很快,升高二下学期的寒假,我和柏嵩留在学校接受寒期辅导。
寒假的第一天上课,老师便宣布下周开始,每天排起时间来考复习卷,学校也开始预定复习考日期,课程改以复习为主,班上一阵哀鸿遍野。
从那天开始,我们的课业压力一下子重了许多;除了课程进度不能不顾之外,每天都要复习以前忘了大半的学科,几乎一天要读的分量,是以前的两倍。
而不只学生遭殃,老师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但要兼顾高二的进度,还要忙着复习旧的课程。於是,每节课老师说话的进度都很紧凑,因为老师们也要赶课,同学们也忙着抄笔记,再也没了兴致去嬉闹。
班上一片鸦雀无声,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的听的清清楚楚,整个班级的气氛几乎到了死气沉沉的地步,这样的结果,更令人感到压力。
好像在自修的时候,你咳嗽一声,呼吸大声了点,都罪该万死,因为会打扰到周遭的同学看书的安宁;吃午餐的时候吃的慢了点,午休睡太久,比校内规定的时间晚一分钟醒来也是罪该万死,因为你把读书的时间拿来浪费,自己放弃自己的前途,是个贪图玩乐的学生。
在升学主义之下,我们不断地被灌输着考大学才是一切的观念,好像联考的成绩出来之後,上了国立大学就像拯救了全人类一样的伟大。如果上了台大更不得了,校长应该跪下来对你膜拜,然後在校内盖一座你的雕像供後世千万的学弟景仰,每次的升旗上面要对你唱国歌,然後校长拿着麦克风在司令台上说起你的故事的时候,当然免不了涕泗纵横。
如果联考的成绩不理想呢?那麽管你之前是多麽努力,是多麽优异乖巧的好学生,大家总有办法对你过往优异的表现视而不见,然後用把你过去的行为用一句话带过去。对於不努力的学生,就是冥顽不灵、贪图享乐;努力的学生,就读书方法不对,只会死读书。
你发现到有什麽共通点了吗?对,没错,这样的环境之下,成绩单代表一切,而你是否努力,是否有价值,都可以用一张薄薄的成绩单来评断。每年几万个考生在升学主义底下,不是几万个人,只是几万张成绩单。
就算你高中混三年,被你运气好摸到一间国立大学,这也可以被歌功颂德;无论是学校,补习班到处发的宣传单,还是电视上的新闻媒体,都不断灌输着我们这样的观念。
说的简单一点,在这个世道之下,几万名考生,其实只是一叠成绩单。
「你想过要去找间补习班吗?」一个寒期辅导的下午,柏嵩盯着上节课历史小考一塌糊涂的成绩,喃喃自语着:「我发现我越来越记不住这些历史年代了。」
『为什麽突然想到要去补习班?』
「或许是我读书方法不对吧,我感觉好累,」他苦笑了一下,「如果补习班的那些宣传单上写的是真的,我也想去试试看,用那些名师的方法,轻松拿高分。」
『喔。』我点点头。
「你要一起去吗?」他又问了一次。
『为什麽你会这麽执意找我去?』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装作若无其事,但笑容却慢慢暗淡下来,「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好空洞,如果有个人陪,说不定就能够稍稍赶走那样的空虚感了。」
『你明明知道不可能的。』我叹了一口气。
「不去试试看,怎麽知道?」他也叹了一口气,「再问你一次,要不要一起去?」
『你说过的,我这个人什麽都好,就是有时候会闹脾气。』我沉吟了一下,『你说我闹脾气也好,说我固执也好,我只知道,如果现在我跟你去了补习班,我会觉得走到这一步的自己就屈服於这个大环境了,我渺小的偏执不允许我这麽做。』
「胡扯。」他哼了一下。
之後,虽然他再也没向我提议这件事情,但是他依然独自动身开始找起了补习班。
开学之後,柏嵩放学的时间,便都在补习班度过。
等到柏嵩完全从课本探出头,也就是补习班结束,也都是9点以後了。
而原本下课後,我们三个人都会聚在一起,三个人的身影也只剩下我和小垒。但聚在一起的次数,也不再像当初那麽频繁了。
原本对於未来懵懵懂懂的三个大男生,过了高二的那个寒假,渐渐的被遗忘。
像是一个转捩点一般,在那个寒假,我们第一次有了各自要奔向东西的感觉。
那年2月初的一个早晨,小垒约了我和柏嵩要一起打球。
打完球,在视情况而定,是否要去网咖。
美其名是「视情况」,事实上,我敢打赌他早就已经把打网咖排入行程里面了。
我应约到了球场之後,才发现只有小垒,不见柏嵩的人影。
『柏嵩呢?还没到吗?』我停了车,背着包包,走向球场上的他。
「他不来了,他说早上要补数学。」小垒的脸色有点怪异。
『在想什麽?』
「先把包包放着吧,」他指着一旁的石椅,「放下之後,先陪我斗牛一场。」
这场球两个人都打的很闷,不知道是天气的关系,还是心理因素,一下子我们便气喘吁吁,放下球,回到一旁的石椅,一屁股坐下开始喊热。
喝了几口水之後,我喘了一口气,才开口问小垒:『你刚刚在想什麽?』
「想柏嵩没赴约的事情。」
『不会在埋怨他没有来吧?』
「不是,」他的视线指向前方,神情很认真,「或许是我之前过的日子都太过安逸了,现在自己才会对这样的转变不适应。」他的汗沿着下巴结成一滴水珠,映着阳光,滴落。
『不适应?』我望着他的侧脸,有点出了神。
「我突然感觉,以後我们都各奔东西了,一定会很怀念现在的日子。」他捡起来球,在脚边开始轻拍,眼神依然没有离开过前方,「只是因为柏嵩要去补习班,我们聚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现在的我就有种你们早晚都要各奔东西,以後或许我们都不会再聚在一起了,明知道如此,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样的情形发生,自己却不能做些什麽的的无力感。」
小垒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说着,而一旁的我也没发言,就只是默默的听着。
等到小垒语毕,我们都沉默了一段时间。
『其实不只是你,我也曾经想过。』最後我才笑了出来,打破这份寂静。
「真的吗?」他的表情很惊讶。
『嗯。』
然後我们又没说话了。
其实那样的感触,我很早以前就想过了。
现在的我们,我、小垒和柏嵩能够每天放学聚在一起,打球、聊天、打网咖,都是可以骑着脚踏车,一时兴起,就能够互相约出来的情况。我们过着紧密且互相信任,没有复杂的外在因素所干扰的生活,於是一切都是单纯且美好。
甚至晚上九点过後,突然想到想吃宵夜,互相约出来,也不困难。
但如果哪天,我们谁先找到了打工,开始工作了呢?
这样的情况之下,时间便不能如此自由了。要先看定排班表,哪天排了假,才能事先约在那一天,没办法再如此随意。
再想长远一点,等到我们出社会了呢?
简单的一个谈话、邀约,更加的困难了。我们甚至没办法一时兴起,能够到他所任职的地方去拜访;就算住的近,他也有分内的职务要完成,也有老板的脸色要看,也有妻小要养,更何况未来要比邻而居实在是微乎其微了。
或许哪天约了,要先看行程表,然後事先和妻小报备沟通,然後开了车,要经过几个县市、几条快速道路,绕市区十分钟後,才找到了停车位,又走了一段路到约定地点,才能够相聚,如此的大费周章。
我们可能都不再年轻,打一场球就气喘嘘嘘;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谈天说地了,我们得顾虑时间,和妻子说好几点回去、家里还有小孩在、隔天还要上班,或是等会再邻近的县市还有一个聚会,必须提早赶过去。
我们的关系也不再如此紧密,我们不再是对方最亲密的朋友,或是不再是对方的唯一夥伴,生活也可能没了关联。於是我们的谈话,或许只能绕着当初共同有的美好时光打转,而不是生活上的抱怨,肆无忌惮的互开玩笑了。
我们有了隔阂、陌生。
现在这样单纯的时光,能够维持到什麽时候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敢多想。
『其实,人生是一段漫长且不可逆的历程,我们能做的,只不过在这条漫漫长路上照着既定的方向翻滚,我们都会望着身後那段来时的路途,怀念着当初的时光,但是可笑的是,谁都没办法回去,而人们又在对於以往的依恋之中,不知不觉地又把当下活成了过去,』我有点感慨,慢慢的脱口而出,『或许就是因为体悟到时间这样的一去不回的残酷,面对这样的事实,人们无论是出自於被迫或自愿,都只能往前看。如果你过我,哪天我们能够从这样悲哀的世道解脱,我想,大概是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吧!』
「听起来还似乎有那麽一点道理。」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本来就该遵守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我说,笑了一下,『如果说这世界还有什麽恩典,我想大概就是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长什麽样子,於是往前看的时候还可以充满期待吧!』
小垒听了之後点点头,陷入沉思。
早晨的阳光不知道觉得慢慢接近头顶,影子就要缩成一小块盘在脚底下。
我望着渐渐炙热的大地,却不再感到有如刚才的烦闷。
等到小垒再度开口,已经快中午了。
「说实在的,你说话什麽时候开始这麽文诌诌了呀?」
『你以为我愿意吗?』我苦笑了一下,『我们家那口子要我尝试投稿校刊,我本来还以为她是说好玩的,没想到她是玩真的,害我现在被迫一直练习写小说,晚上作梦都还会梦到word文件档呢!』
小垒听了之後大笑了起来,原本的愁眉苦脸一扫而空。
我的语气本来是抱怨的,看到他的笑脸之後,也笑了出来。
「韩森棋果然是狠脚色。」他过了很久,笑声依然没有停止的意思。
『不要说她了,我突然想到,之前我们三个人不是有一个梦想吗?』
「你说开一家简餐店的梦想?」
『是呀,』我点点头,有感而发,『为了这个梦想,大家都在努力着。既然如此,就算过程中会历经各奔东西的孤独和辛苦,当未来梦想实现的时候,其实这样的过程在回想起来,都会是一种甜美,不是吗?』
最後,我记得,我是这麽说。